胡洪侠|这个十字路口,终生难忘

你一生中有几位生死之交呢?

我所谓“生死之交”,不是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一起闯过“生死关”的。晓岚和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晓岚前几天为我抄佛经,抄了《金刚经》抄《心经》,最后注明是抄于“衡水富阳公寓”。看到这里,我心一动。

隐约听晓岚说过,这富阳公寓的“前身”,乃是滏阳大厦。我当然知道,这滏阳大厦,在衡水曾经有鼎鼎大名。它位于红旗大街与站前街交叉路口的东南方,是衡水第一座十几层的高层建筑。

建造这座大厦的刘姓老板和晓岚是朋友。当年他不仅在衡水风生水起,在秦皇岛也开有酒店,红红火火。我们的“生死关”也因此而起。

1986年,我有事需要去秦皇岛,晓岚说,咱去找刘老板,你去住他的酒店。刘老板原籍衡水某乡,晓岚打听得那几日刘老板恰在在家中,说,咱们下乡找他一趟,让他写封信,你揣在兜里直奔秦皇岛,吃饭住宿都方便。他找了辆摩托,载上我就冲上了新华路。

我说不清李晓岚是什么时候学会骑摩托的。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没学过。一开始,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小嘉陵摩托,时不时在报社院子内外风驰电掣一番,声音大得震耳,常惹得同事及路人侧目而视。

那时摩托车是新鲜玩意儿。凡新鲜货色,不论交通工具,还是新书新观念,晓岚统统感兴趣。他的心态要比他的年龄年轻很多,所以我们俩同住一宿舍后,迅速混在一起,天天瞎聊神侃,不知今夕何夕。有一年他说他要休创作假,找个安静地方写小说。他认识人多,路子广阔,竟联系上了位于深县(今为深州市)的河北第三监狱,说那里有招待所。院子里除了服刑的犯人,其他人没多少,安静。我一听大为好奇,要求陪同前往,探访监狱虚实。我们二人先乘火车到前磨头,然后转乘日本侵华时留下的“小火车”,慢慢腾腾,一路北上。赶在天黑之前,两个自由人终于找到了监狱。几天之后,我已觉寂寞,估计晓岚也是,只不过他坚持不说出口而已。某日下午读《衡水日报》,说保定迪斯科舞表演团正在红旗影剧院演出。我以玩笑口气说,热舞啊,迪斯科,回衡水看一场?他啪地一拍桌子:现在就走。我们又是搭乘拖拉机,又是飞奔赶火车,愣是在晚八点开场前赶到了剧院门口。

又不知过了几个月多少天,他胯下的黄色小嘉陵变成了蓝色的日本铃木。他甚至还规规矩矩戴上了头盔。只有我明白,他戴头盔不完全是为了安全,主要是戴头盔很帅很时髦。他经常劝我坐他的摩托去什么地方喝酒,我大都拒绝。坐在他欢快尖叫的摩托后座,我心里实在没底。

但是,要去乡下找刘老板,这是大事,且是为我的事,我后座同行,义不容辞。我说,开慢点儿!你这摩托没准儿。他说,怕什么,阎王爷还不到叫我的时候呢。

当时衡水有条大路叫人民路,此路东西走向,东至滏阳河,西接出城区后的公路,可通衡水西部各乡镇,远至深县等地。已是下午,日已西斜,晓岚说咱们现在赶过去,可能要在那里吃晚饭后才能回来。我想着秦皇岛的事,心里沉甸甸的。晓岚回头大声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说你好好开你的摩托,别老扭脸回头。

1986年的衡水,还是县级市,人口不过四、五万,城区面积很小,周围都是种菜种粮的农村。因此,小汽车虽不多,马路上倒也热闹,货车、摩托车、拖拉机甚至牛马车争相撒欢儿,尘土飞扬中,浮现出一片繁荣景象。

前方是人民路和中华大街的十字路口。右手是中华公园。公园不大,可是却有一处独特风景,徐氏金鱼养殖基地就在这里。我采访过徐氏后人,听他们介绍说,这些金鱼,大有名堂,当年都是慈禧老佛爷喜欢的。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觉得摩托在加速,我回神一望,摩托车已行至十字路口中央交通指挥台,正加速前冲。而左前方,正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那拖拉机裸露着发动机,冒着黑烟,呼哧呼哧,蹦蹦跳跳,急急左转而来,像头直冲过来的疯牛,牛头距我已是如此之近。我脑袋顿时一阵发木,双腿本能地高高翘起。这时直听咔嚓嚓一阵乱响,而我,直接从摩托后座飞了出去……

我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在空中飘了一下,转了个身,很快双腿落地,但是整个人却停不下来,登登登登倒退几步后,又连几个翻滚,最后被人行道护栏挡住。背部撞上护栏,头穿过两道横栏之间,猛烈顿挫了一下,构成了我这一系列高难动作的收势。

此刻我描述的这些姿势与动作,都是稍候在旁观者的众声喧哗中我自己复原的。我只记得自己当时迅速扶着栏杆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想弄明白我怎么从摩托上滚到了栏杆边。晓岚后来说,他当时丢了车把,整个人也飞了出来,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下。他说,他当时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四处找我,看看我在哪里。他说,看见我站了起来后,他一下子瘫软在地,开始觉得身上到处都痛。你如果没站起来,万一出个什么事,这可怎么交待啊!晚上喝酒时他说完这话,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是的,我们不去找刘老板了,晓岚说,咱去喝二两,压压惊。

我们二人在自强路找个餐馆坐下,叫了一盘炸花生,一盘拍黄瓜,一瓶衡水老白干。有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发呆,惊魂难定。酒菜上桌后,我们俩默默饮了第一杯,晓岚说,胡,听刚才小孙说了吗,,这个路口,咱刚才出事的这个路口,今年一共发生了六起交通事故了,骑摩托的人中,咱俩是第一拨活下来的。

小孙是我们的朋友,是交警局的通讯员。刚才晓岚见我还活着,就马上联系小孙。身穿蓝色制服的孙交警一到,我们俩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晓岚又把我们俩的酒杯倒满,然后说,胡,端起这杯酒,喝了它,记住,从此以后,咱们俩的生命不再是爹妈给的了!

是……,我答应着,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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