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雲樓：重讀《柳如是別傳》

嘯雲樓：重讀《柳如是別傳》

廿一年前，余初入省社科院，蕪湖老詩人汪稚青先生寄贈1980年初版《柳如是別傳》。當時匆匆瀏覽，今日重溫，汪先生已歸道山，不勝懷感。據陳公寅恪考證，河東君嫁錢牧齋之前，與江南名士交往，多可悲可詫之事。讀時隨筆成絕句若干，以為札記，聊遣有涯之生耳。

一、

開卷還如晤故人，題耑照眼墨痕新。重溫四百年前事，寒柳蕭條痛劫塵。
<注>“寒柳堂”，陳寅恪先生齋名，取自柳如是《金明池·詠寒柳》詞意。
二、

那堪靈鳳伴凡禽，百計綢繆卻負心。誰識蛾眉真性烈，刀光怒斫廣陵琴。
<注>宋徵輿，雲間三子之一，與柳如是交好。因無勇負責，柳遂絕交。
三、

珠玉連篇樂唱酬，鴛鴦同夢幾生修。恨無金屋阿嬌貯，淚瀉春波萬斛愁。
<注>河東君與陳臥子，下同。
四、

採得芙蓉碧水濱，元龍高臥室宜春。掃眉才子多情甚，玉樹臨風賦洛神。
<注>河東有《男洛神賦》，因臥子而作。臥子有《採蓮賦》。
五、

明珠嫌重況龍鸞，縹緲飛仙畫出難。省識聲家真本色，盡將柔筆寫姍姍。
<注>陳子龍論詞：“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

六、

神光離合夜何其，獨立瑤臺卻扇時。最是蘼蕪春去後，毫端有血訴相思。
<注>王漁洋曰:“大樽諸詞，神韻天然，風味不盡，如瑤臺仙子獨立卻扇時。”《湘真集》中詞多有為河東而作者，綿邈淒惻。河東又字蘼蕪。 
七、

神女來時草亦香，行雲行雨駐高唐。白頭一老猶痴絕，疊賦新詩枉斷腸。 
<注>程孟陽苦戀河東，有情詩多首。
八、

未知墮溷抑飄茵？天地茫茫一葉身。慷慨鐫詩兼作伐，幾人俠義似汪倫。
<注>汪然明為河東刻印《湖上草》，並紹介錢牧齋，成就姻緣。
九、

老奴何用苦追尋，避跡岩阿萬竹深。買得漢書供下酒，望雲空羨鳳鸞音。
<注>謝象三人品卑劣，河東避之。牧齋因建絳雲樓，以珍藏宋版兩《漢書》折價千金，售與謝氏。得人而失書，牧齋雖忍痛，足見於河東之珍愛矣。 
十、

儒服初登半野堂，詩心艷冶變端莊。從茲飄泊成安隱，海燕雙棲玳瑁梁。
<注>河東初見牧齋呈詩，格調莊嚴。二人遂締婚約。

十一、

百韻詩成《有美》篇，筆花朵朵吐芳妍。《風懷》繼起成雙璧，艷史今傳數百年。
<注>牧齋為河東作五言千字排律《有美》，為情詩中典麗之鉅製。朱竹垞有《風懷》兩百韻，亦為五言排律，寫與其妻妹相戀事。 
十二、

拂水岩高瀑震雷，當年樓閣想崔嵬。絳雲一炬煙銷後，太息今無吐鳳才。
<注>拂水岩在常熟縣城西南，岩下有牧齋別業。牧齋在城內築絳雲樓，藏書富甲江左，與河東寢饋其間，而燬於火災。牧齋博學，觀其詩文集可知，後世罕有及者。
十三、

萬卷觀書匣劍藏，蕭蕭髮白對紅妝。何須再起東山臥，末世無人挽夕陽。 
<注>錢柳唱和頗多，見《初學集·東山集》。 
十四、

電掃黃巾敞玉關，將軍一怒為紅顏。堪悲物論雄江左，竟列朝堂馬阮班。
<注>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明亡。牧齋與馬士英、阮大鋮擁戴福王稱帝，為後世所譏。河東呈牧翁詩：“江左風流物論雄。”

十五、

未死心原戀漢家，忍看胡馬躪中華。虞山夜夜騰光焰，磨洗干將與莫邪。
<注>清兵南下，牧齋未能死難，然與河東暗中從事抗清復明活動。
十六、

援桴氣壯梁紅玉，煉雪心清萼綠華。羅漢一軍資服珥，丹忱死國已無家。
<注>牧齋《後秋興之三》其二：“破除服珥裝羅漢。”其五：“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援繫我思。”謂河東君盡出金珠以助抗清之義軍，且如梁紅玉援桴擊鼓，助韓世忠與金兵作戰。《永興寺看綠萼梅》:“道人未醒羅浮夢，正憶新妝萼綠華。”則以梅花喻河東。
十七、

消息潛通海上槎，秋風寒雨杜陵嗟。銀輪獨倚姮娥哭，此恨綿綿未有涯。
<注>牧齋《投筆集》十三疊老杜《秋興八首》韻，凡一百又四首。陳寅恪先生評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又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十三疊第二首:“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為悼南明桂王(永暦帝)之作。
十八、

哀郢沉湘魄未孤，旌心白水指鴛湖。拼將一死酬知己，不愧千秋女丈夫。
<注>牧齋辭世後家難，河東遂以身殉，卒年四十七歲。河東詩次牧齋韻：“旌心白水有前因。”
十九、

然脂瞑寫事留痕，風雨情懷慘不溫。豈但相思結紅豆，遙招故國自由魂。
<注>陳寅恪先生因購得常熟錢氏故園紅豆一粒，遂有箋釋錢柳因緣之意。作詩云“灰結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柳如是別傳·緣起》:“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二十、

鈎沉索隱筆通靈，異代紅妝照汗青。劫後悵難知己遇，迢迢滄海隔雙星。
<注>陳先生著《柳如是別傳》之前，著《論再生緣》，述清代彈詞女作家陳端生之事，詩云“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裏詞。”余英時撰文論之，陳先生讀後云“作者知我。”余著《陳寅恪晚年詩釋證》，陳已逝世矣。
廿一、

興亡歷代紀春秋，江水無情日夜流。一自山崩喬木毀，幾人歌哭弔神州。
廿二、

記曾鴻雪到虞山，荒草雙墳落日間。應有詩魂吟縹緲，尚湖煙碧柳垂鬟。
<注>余两度至常熟，錢柳墓在尚湖之渚，虞山之陽，拂水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