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教书匠

村委会交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作为扶贫责任人去贫困户家中走访宣传,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没有几个人愿意干,很奇怪,我当时义不容辞就应允了下来。这就是我的认知和觉悟,我想作为一个人,哪怕是烟熏火燎的家庭主妇,在油米柴盐的家庭生活之外,还是多多少少要找一点和生活不相干的事情做做。这不是和命运去抗争,也不是想刻意证明自己,这只是个人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

我的某些想法显得有点另类,它总是和村子里一些人不在同一个思维体系里,在他们的眼里,一个农民,安安心心伺候土地庄稼就行了,不要穷折腾瞎掺和。我的不同寻常的想法到底来自哪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前几天遇到她,我才明白,自己内心那种不安定因素来自于哪里。

她是我唯一的老师,教的语文,教了六年。以前,我都一直称其为“黄老师”或“黄先生”,更多的时候是叫“黄先生”。在这里我却把她改称为教书匠,说明我想在心目中重新给她一个定位,这个定位蕴含着对她的一份新的情感。

以前我们是两个村的,挨得不远,后来合村了,我们就成了一个村的人,但我一直都没有去她家拜访过她,只是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得知她已经快八十了,还活着,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时间真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它可以毫不留情地抹掉喜怒哀乐的过往,可以让你从无忧无虑过渡到苟延残喘,也可以让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日渐生疏。

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已经无从记起,那肯定很久以前了。而最近一次见到她时是四月底,去她家附近走访调查,那里有一个由我对口负责的贫困户。四月的太阳已经很毒辣了,村子里安静得只有太阳在晃动,我四处打探,想找一个人问个路,但硬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影,贫困户的电话也没人接听,我有点着急了,这么个山穷水尽的地方,去哪里找人啊。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微的,有气无力,她问我找谁。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在一棵树下端坐着一个老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发现而已。

我立马过去和她打声招呼。这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她的精气神都不是很好,头发全白了,还很消瘦,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她说每一句话都让人感觉她很吃力,我怎么也不敢把她和那个曾经熟悉的“黄先生”联系到一起,而她的容貌里还是多少残留着原先的样子的,问着问着,我发现眼前的人竟然就是曾经个为我“传道授业解惑”的“黄先生”,便很兴奋地问她认不认识我,我把自己的名字给她说了好几遍,但她还是没有印象,似懂非懂的样子。

教书匠和我,还有其他所有人,都在时间的蚕食下慢慢变化,有的变得很快,几年过去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变得很慢,十几年了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但这种表象上的变与不变只是其次的,本质上的变化才是主要的,也是主流。哲学上说“没有人能两次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也就是说,今天的我们和昨天的我们真的不一样。

昨天的教书匠,慈祥中透着威严,她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子女,教书育人,知性通达,通过粉笔板书、短故事、小游戏,在穷乡僻壤里帮我们开启了一扇扇知识和文明之窗,打开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她经常会去学生家做家访,能够把班里所有学生家长的大名小名都叫得上来,和学生及家长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大家都很敬仰和尊重她。

而在时间的碾压下,变化和变故随之而来,教书匠年纪大了,得走下心爱的讲台,过退休生活。接着,她唯一的儿子去世了,那是一名优秀的公安干警,在一次行动中牺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席卷了她的身心。再接着,她的老伴也走了,那也是一名志同道合的教育工作者。

教书匠这个职业是神圣的,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着桃李满天下的荣光,但同样也是艰辛坎坷的,我亲口听她说过“十莫奈何讨米,万莫奈何教书”之类的话,意思是教书比讨米要饭还难。英雄是泽被后世永垂不朽的,但丧子之痛也是刻骨铭心的。过中的酸甜苦辣她都真真切切地体会感受过。

我还能记得三十年前的课堂上,教书匠满面春风地站在讲台上,她那时候多么年轻啊,像一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她向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

教书匠问大家“穷人最缺的是什么”。

少不经事的我们有的回答说“钱”,有的说是“野心”,有的说是“机会”。

教书匠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都很不解地看着她,盼着她给出正确答案。

最后,她显得很肯定地说“穷人最缺知识,知识就是财富”。

穷人最缺知识!大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的深受启发后奋发学习,获取知识,改变了命运。

在她的指引下,我去了一趟那个年轻的贫困户家里。折回来的时候,夏日的太阳开始西斜了,我尊敬的黄先生,一个真正意义的教书匠,她已经不在树荫下了,我走向了她家里,还想和她聊聊,她孝顺的女儿告诉我,教书匠已经去沐浴了。

我有点失落地走出了她家。也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今天的某些不同寻常的想法和做法,多多少少是拜他所赐,也正是因为多出了那些想法和做法,才不算是一个内心贫穷的人。(注:教书匠的家就在本文图中那最高山峰的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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