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大宋时期的诗词能手
黄庭坚的诗
诗分唐宋,与时代无关。对于后来的我们,可能更熟悉唐诗。不过宋诗在士大夫存在的时代里,影响倒是很深远的。黄庭坚(黄山谷)即是宋诗的代表人物,其诗以鲜明的风格自成一体,江湖上称之为“山谷体”。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乃是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杜甫、陈师道、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之称。所谓江西诗派是北宋后期形成了一个以杜甫为祖,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宗(即“一祖三宗”)的诗歌流派。该流派崇尚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作诗风格以吟咏书斋生活为主,重视文字的推敲技巧。宋人后村居士刘克庄对他评价极高,誉为“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袓,在禅学中比得达磨,不易之论也。”山谷作诗不少,流传下来的约有一千九百多首诗。题材大多为思亲怀友、感时抒怀、描摹山水、题咏书画,寄寓了一个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喜怒哀乐。譬如《双井茶送子瞻》:“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题落星寺》:“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山谷诗喜用典,求新求变,章法回旋曲折,绝不平铺直叙。风格生新廉悍,常有奇崛突起。自云“文章最忌随人后”,又认为“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清人方东树赞之为“英笔奇气,杰句高境,自成一家。”不过今人钱锺书对黄庭坚的诗不以为然,认为:“山谷诗用古典去装饰他的平凡意思和迂腐理论,给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山谷诗太用典,让人疑神疑鬼,总觉得极平常的字句里有典故,变得草木皆兵,你张我望。”其实,黄山谷亦有很多平淡自然的诗句,譬如“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覆入晓风香满袖,无人同咏一枝春。”“胜日主人如有酒,犹堪扶病见莺花。”“芳草亦未老,黄花如散金。”清清白白,味道自在。还有那首《鄂州南楼书事》:“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简单平常的字句,写就的意境却是那么优美,读之令人赏心悦目。
苏轼的诗
漫游西湖,有苏堤春晓之景,然此时乃是盛夏,惟“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回来读《苏轼诗选》,仿佛古人立在眼前。昔年几次游览东坡书院,感受东坡魂魄,所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是也。后往眉山,观三苏祠,于东坡诗词文章又有所悟。前人云: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然东坡绝句亦明快可颂,譬如“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等等,皆洒脱自在,流丽圆融。他在《题柳子厚诗》有云:“诗须要有为而作……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云:“坡公之诗,每于终篇之外,恒有远境,匪人所测。于篇中又各有不测之远境,其一段忽从天外插来,为寻常胸臆中所无有。不似山谷于句上求远也。”东坡造句崇尚“天工与清新”,此美学观念渊源于庄子之美学思想,《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以及“法天贵真”等,已道出不事人工雕凿的“天工”之实质。东坡受此影响很深,追求自然之美,是以他最理想的、至高无上的“道”或“自然”作为其美学追求的最高准则。故其屡遭困厄,不改乐天之状,亦是有道可守,奉自然之心意也。东坡才气纵横,诗词文章,书法绘画,皆为一代大家。不过以我愚见,东坡乃是诗一、词二、文三、书四。其诗写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赠人: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赏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题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咏花: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风格多样而绝美流丽,法天贵真而深情自然。林语堂作《苏东坡传》,称许苏轼乃是一个元气淋漓的人,读《苏轼诗选》,诚如斯言。
姜夔的词
记得以前读到姜夔的《扬州慢》,小序写的极佳,“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一种凄凉由然而生,仿佛夜月里听那盲翁的琴声,令人肠断。至于其词:“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写景写情,皆有黍离之思。“扬州慢”乃姜夔自制曲,而这个词牌下的词,属姜夔的这首《扬州慢·淮左名都》最佳。后来读他的《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诗集》,亦是喜欢。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其词上承周邦彦,下开吴文英、张炎一派,是格律派的大家。词风清空高洁,极富想象,形成独具特色的江湖词派,对后世影响深远。词人张炎评价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则云: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清末词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赞云:“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抑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近人薛砺若在《宋词通论》里许为“南宋唯一的开山大师”。古人评论,大多乃是印象式的碎片,说姜夔的词清空、清雅,没错。但细论起来,清空、清雅毕竟虚飘朦胧,不接地气。但古代诗词,真要落到白话,意思虽在,意境已无。或许评论诗词亦是如此,谈到实处,不免焚琴煮鹤。宋代著名的诗人杨万里、范成大对姜夔的才华都很认可,赞誉:“为文无所不工。” 跟姜夔一起唱酬的名士还有理学大师朱熹、词人辛弃疾、诗人萧德藻等。读姜夔的词,觉得雅中还带有江湖气,用情亦深。所以夏承焘先生会说:“姜夔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譬如他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抒写旧情不忘,刻骨铭心的相思,感人至深。至于姜夔的《暗香》、《疏影》诸作,既合音律,又符词调。借咏叹梅花,感伤身世,抒发郁郁不平之气。词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李清照的词
作为有宋一代的大词人李清照,我最先读到的却是她的一首绝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豪放不让须眉,与她的婉约派词风完全相异。据《宋史·艺文志》所载,李清照著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六卷。今已不存,遗留下来的作品皆是后人辑录所得。李清照以词知名,所著《金石录》亦是大家之作。她的词,别创新境,多愁善感,却又能写出新鲜的离别之思。其词可分前后两期,以南渡为界。南渡前多伤春怨别和闺阁生活,走的乃是女词人的常规之路。譬如《如梦令》之一:“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之二:“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醉酒游舟,怜花惜春。写来情景交融,清新自然。南渡后,词风为之一变。家国飘零,充满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伤,故国不再,旧事难忘。譬如《声声慢》一词里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还有那首《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相思之情凭借一个“瘦”字,境界全出,直入骨髓。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里直言:“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釆第一。”不过王灼以道德观压人,对所谓易安艳词批评过激。清人沈去矜评价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清代词论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则说:“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淮海、大晟,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骨子里还是流露出轻视女性的男权意识)李清照对词的创作,乃是有自觉意识的。她早年曾做《词论》,就主张“词,别是一家。”将词与诗分别而论,故而她的词脱离了诗余,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易安之词,其难及处是把刻骨铭心的疼痛化为浅浅的诉说。表面上感伤惆怅,实则却是极深的创痛。读来别具打动人心的力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