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7)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7

熊家嘴位于蜂窝堡西南面,距蜂窝堡的朱家台只一里,是一个有近万人口的集镇,形成于明万历八年,历史比蜂窝堡要短得多。它共有五街一巷,其中四条街是顺熊家嘴河呈南北走向。河西边是牛黄街,东边依次是河街、中街和后街,由东西向的一条横街串连。从横街往南约百米有一条约三米宽的巷子,称天宝巷——取物华天宝之意,正对着熊家嘴河上的石桥。河东的人,只要一踏过石桥,就进入了牛黄街。牛黄街上的住户大多姓黄,多从事牛马交易。中街在熊家嘴是最繁华的,商铺林立,商贾云集:杂货店、布店、酒肆、茶馆、当铺比比皆是。熊家嘴街分上场和下场。比起上场来,下场要热闹得多,原因是下场在熊家嘴河边有一码头,西可达沙市,东可达汉口,往来船只多泊于此,外运的土特产或贩回的货物都在此启锭或上岸。横街西头是一座木桥,通牛黄街;东端,矗立着一座戏楼,坐西向东,很气派也很讲究,除飞檐斗拱外,栏柱上还刻有一出出戏中的人物,如《铡美案》中的包公,《断桥会》里的许仙、白娘子,等等。人物图像惟妙惟肖。离戏楼一箭之地与之相对的是关庙,也称上关庙(下场口有下关庙,比上关庙逊色很多)。关庙共有前殿后殿两层,前后殿间两旁有廊庑,供和尚居住;前殿空旷,供香客流连、小憩;后殿供奉关帝,亦称伽蓝菩萨,其像高约九尺,上首周仓,下首关平,个个栩栩如生。熊家嘴最为奇特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横街与中街的交叉口竖有一根高约三丈三尺的杉木桅杆。凡初到熊家嘴的外地人,都对这根桅杆很感兴趣,他们弄不懂熊家嘴人为什么要在街中心竖根桅杆,如果是竖旗杆什么的,他们不会产生任何疑问,于是他们会好奇地向熊家嘴人打听因由。
熊家嘴地势高敞,成集之前,这里只住有一户人家,姓熊,靠打鱼为生。某年闹水患,周边百姓纷纷逃向熊家嘴。这天清晨,大雨如注,熊家的户首熊老三突然听到几声妇人孩子焦急的呼救声,就赶紧跑出门,只见熊家嘴河的上游漂来一只浆盆,在汹涌的洪水中起伏,眼看就要倾覆。熊老三二话没说,跳上渔船就向浆盆划去。当他的船接近浆盆时,那浆盆被浪掀翻,浆盆里一个妇人两个孩子全部掉进水中。熊老三立即跳水救人。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那三人救到船上,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人们为了纪念熊老三和他的渔船,便把这儿改名为熊家嘴,并在熊家嘴的中央竖起一根桅杆。渐渐地,这里形成了集市,那根桅杆也越竖越高,还修了个三尺高的护台。
现今的熊家嘴同前几年相比,其格局基本没变,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在离上关庙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一座天主教堂。教堂的神父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瘦,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美国人,名叫托马斯。每天早晚,天主教堂里都会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和由几个稚嫩声音唱出的赞美诗。
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设在下关庙,吴之甫担任学堂监督;现有教师六人,学生近百人,开设的课程与私塾门馆有很大不同。私塾门馆主要传授经学,这新式小学堂则开设修身、读经、历史、地理、格致和算术等。
在熊家嘴,新式学堂的开办举步维艰。首先是缺校舍,虽说是官立,但县里的拨款是少而又少,根本不可能买地修建。吴之甫和熊家嘴巡检司司官彭天祥还有几名教师几乎跑遍了熊家嘴街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只好把校址选在香火清冷的下关庙。校址确定好后,还要略作改建,这也该吴之甫负责。这之中的困难倒是其次,关键是许多人——不论是士绅还是普通百姓——对新式学堂均持怀疑态度,他们仍旧把子弟送到私塾就读。尽管朝廷“废科举以广学校”的诏书贴遍了熊家嘴的大街小巷,县里还为此专门成立了劝学所。吴之甫只好同几名教师与熊家嘴周边各垸乡绅联络,宣讲朝廷办新式学堂的意义和新式学堂的优越性。他忙里忙外,常常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连腊月十八他大婚也只请了几天假。本来,蜂窝堡吴姓族人是打算为他大操大办婚事的,因弘甫相公、馥兰先生之后,吴姓中秀才的人就少而又少,他们从吴之甫身上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弘甫相公、馥兰先生给这姓人带来的荣耀,然吴之甫公务缠身,实在腾不出时间,也只好作罢。
作为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的筹备总董,又是当地有名的秀才,但他的婚事并没有突破原有的格式,注入新意,大体上仍遵循了蜂窝堡一带的习俗。他家里实在穷困,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他岳父何尊儒并不计较这些,也没怎么为难他这位乘龙快婿。倒是那个何缨何小姐,对他苛刻再三。先是派人送来一个对子要吴之甫对。她出的上联是:直河滟,横河滟,一水双分波孰滟?这个上联,是去年春天她到横河边游玩,见横河里春水盈溢,清波荡漾,水光潋滟,一时兴起而想到的,一年半过去了,她一直没对出下联,便借此机会考考这位夫婿。吴之甫微微一笑,思索片刻,便挥笔写出下联:春月圆,秋月圆,两心同印梦必圆!没把吴之甫难倒,何缨当然不会甘心,便又派人送来她画的一幅红梅,要吴之甫题诗,绝句律诗均可。吴之甫展开那画,暗惊何缨竟有如此才能:一串红梅栩栩如生,尤其是那花蕊,寒光之下竟非颤似颤,十分逼真,让人拍案叫绝。赞叹之余,他便想借题诗打击一下何缨的矜持之气。他回想那古今咏梅之诗,无一不是什么傲霜傲雪、凌寒独开之类,如果要题得出新,就必须换个角度。朝着这个思路,不一会就想好了一首绝句,当即题在那画的左上方。诗曰:一树红妆笑靥娇,幽香缠绵浴寒宵;花芯乱颤迷人眼,何故多情惹风骚?照说,两次考试都让何小姐满意,她也应当就此罢休,可她偏偏要再考一考吴之甫。这次,她派人送来的是一首诗,但又不是一首简单的诗,而是说这诗的四句,每句隐含了一个字,要吴之甫把那隐含的四个字写出来。这首诗是这样的:好鸟无心恋旧林,吃罢昆虫乘风鸣;八千里路随口到,鹧鸪飞去十里亭。拿着这首诗,吴之甫反复揣摩,一炷香工夫过去了,仍不得要领。对对,作诗,以前多少都练习过,而这猜字谜,他还是第一次。大凡第一次,都是颇让人为难的。不过,吴之甫毕竟聪明,冷静下来后,还是把这个谜给猜出来了。这四句诗,每句隐含的一个字是:鸾、凤、和、鸣。那一刻,他不得不对何缨这位他即将过门的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能娶到这样聪慧的女子是他一生的福气。
对此,蜂窝堡的民众都认为何缨小姐有点过分,竟自恃才学仿效苏小妹三难新郎。其实,何缨这样做是有她的苦衷的。打吴之甫从何尊儒读书起,她人前人后都亲昵地叫吴之甫小师哥,嫁给他是她的夙愿。近来,她听说吴之甫受知县王大人赏识,做了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的筹备总董,担心他心高气傲,恃才傲物,也担心他不把自己这个小师妹放在眼里,便绞尽脑汁,搜干枯肠,不听家人劝阻,一再地考吴之甫,其目的是提醒吴之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千万不要自高自大,到头来跌了跟斗还不知为什么。这段佳话,几十年后仍在蜂窝堡传为美谈。春节刚过,学堂正式开学,吴之甫不待蜜月度完,就和新婚妻子何缨搬到了学堂,夫唱妇随,直到前两天何家派人来接,才去回门。
自从接到汪明魁的信,吴之甫的思想便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从汪明魁的来信和所附的《民报》中,吴之甫预感到一场变革将如天风海雨席卷而来。这场变革何时爆发,他虽然还难以推测出准确的时间,但感觉已为时不远。曾经,他对朝廷废除科举深感不满;如今,他多少还是得到了一些补偿。这首先应感谢恩师刘长贵,其次是王知县,但最终要感谢的还是朝廷。眼下他吃得毕竟是朝廷的俸禄,是皇粮。基于此,他对《民报》上的观点也就心存戒备了。的确,社会需要改良或者说改革,但并不需要革命——在他看来。因为革命的目的就是改朝换代,就是要把良田变成战场,把房屋变成堡垒,把人民变成炮灰,把安宁的生活变成兵慌马乱。他认为,鼓吹得最凶的往往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既然不是最好的,那维持现状则应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革命意味着暴力和血腥。暴力和血腥,说穿了,最终受害的是挣扎在最底层的黎民百姓。为此,他赞成温和的改良,康梁式的维新。
这天午饭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他觉得此前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古人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撇开个人情感平心而论,当今朝廷的确太让人失望,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贪官污吏瞒上欺下,以致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似已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对这个问题,吴之甫也想过多遍,但每想到这儿便立马打住。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战栗,让他恐惧,有时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怕的。正当他又一次展开那份《民报》陷入沉思的时候,一阵敲门声让他惊醒。
“谁呀?”他赶紧藏好报纸和汪明魁的信,装着午觉刚睡醒的样子,警惕地问。
“之甫,是我。”见门内没有动静,又补充了句,“我是文俊!”
“文俊,是你吗?”当他听清楚的确是曹文俊的声音后才欣喜地跑过去把门打开。
那天从曹文成家回去,曹文俊又反复思考了曹文成的话,觉得那是眼下联合全堡、重整十屯的最好方案。但曹姓在堡上人少势单,说话份量不够,自己出面联络,其他各姓是否听从,他心里没底。在蜂窝堡,人口最多的是汪姓、吴姓,再就是徐姓、郑姓,他觉得有必要先探探这四姓的口风——以往,堡上事宜也多由这四姓牵头。思前想后,反复权衡,他觉得还是先联络联络吴之甫,看吴之甫对这事有什么想法。如果吴之甫赞同,那吴姓、何姓就没有了什么问题,吴之甫是何尊儒的女婿,何尊儒决不会反对;王姓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吴之甫的舅家就是王家垸。鄢姓早搬离了蜂窝堡住到了熊家嘴,他们只有两户,很多时候都要借助堡上的势力,对重整十屯肯定会举双手赞成。然后再联络好朱姓和张姓。十姓里有七姓赞同,那汪姓、徐姓、郑姓也势必不会有什么意见了。几天后曹文俊再次到曹文成家把这想法说了,曹文成沉思了一会表示可行。曹文俊便在这个晴朗的午后来到了熊家嘴。
曹文俊的到来让吴之甫既感到突然又感到惊喜,他连忙掇凳子、倒茶。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了。一阵寒暄后,曹文俊迟疑了一下,说:“之甫,眼下局势,你有何看法?”
吴之甫盯了一眼曹文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近来忙于学堂事务,很少关心这个问题。”他一则担心隔墙有耳,二则想摸摸曹文俊的意图。他猜想曹文俊肯定也看了汪明魁寄来的《民报》,就顺势问了一句:“文俊有何高见?”
“滑头!”曹文俊心里嘀咕了一句,脸上仍堆着笑。“之甫一向眼光犀利,思维敏锐。我僻居乡野,孤陋寡闻,今特来请教。那知你如此敷衍,想来是把我当成了外人!”
曹文俊瞪了一眼吴之甫,站起身就要离开。
“文俊多心了!”吴之甫立刻按住曹文俊,哈哈一笑。“我们到外面走走。”
曹文俊不知吴之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随着出了下关庙。不一会,他们就踏上了一条乡间小路。此时丽日高照,春风轻拂,田野麦苗碧绿,油菜花金黄,馨香扑鼻,路旁池塘里蛙声阵阵,让人心旷神怡。
“文俊莫怪!我是担心隔墙有耳。”吴之甫见曹文俊仍闷闷不乐,只好敞开心扉:“时下局势,人心已失,历朝历代,无不以士人为重,如今朝廷,废除科举,断了天下众读书人的进身之路,致使大家醉心西学,鼓吹革命,要求立宪;而朝廷偏偏不按他们的意愿办事。这就肯定会激起民变。听说南方诸省,多有起义,虽暂未遂,但保不准哪天成功,到那时就是洪杨第二了。”
“之甫高见,让我疑惑顿解。”曹文俊舒了口气,心想,终于把你的话逼出来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担忧。”吴之甫看了一眼曹文俊,“你真以为改了朝换了代就好了?这就像我们昨天向往今天,今天又向往明天一样,总认为现实是残酷的,未来是美好的。很多事告诉我们,明天往往比今天更残酷,更坏,更烂,让你不得不怀念昨天,痛悔当初的选择。但大错铸成,已无法挽回,只留下深深的遗憾,留下笑柄。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我们常常在臧否历史人物的功过,其实若干年后,后人也会评点我们的得失。因此,我们做任何事都要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如果利大于弊,则为之,反之,则不为。”
“我没有你考虑得这么深。”曹文俊接过话茬,“只是根据眼下局势判断,一场变革不久就要到来。真到那时,之甫你作何选择呢?”
“你我一介书生,又偏居乡隅,能有何选择?只能相机而动,顺应时势,保存乡邻,就是万幸了。”吴之甫望了望远空,叹了一声。
“你说保存乡邻,我非常赞成。今天,我来找你,并非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而是来同你商量,在眼前局势之下如何联合全堡,重整十屯。”
直到这时,曹文俊才把他的来意说出来。这多少有点让吴之甫意外。
“文俊既然特为此事而来,想必已有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曹文俊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末了又说:“这事对蜂窝堡来说非同小可,还是请之甫回堡主持大局吧。”
“眼下学堂初建,许多事情都没走上正轨,我哪分得出身呢!堡上事务,还是请文俊多多操劳,我全力支持。”吴之甫会心地笑了笑,语气诚恳又坚决。
二人商定妥联合全堡、重整十屯的事情后,他们又谈到了汪明魁。他们都感到汪明魁的信除了给他们带来惊喜外,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不安。他们不由得都为汪明魁担起心来。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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