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洁: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近期围绕郑渊洁的一波热搜,让人不得想感叹一句:5G冲浪高手竟在我身边。
昨天的他,尚不识“凡尔赛”,是为何物。
今天的他,顿悟“凡学精髓”,无师自通。
眼瞅着,慕名而来的明星太太、芳龄富婆们越来越多。
王一博老婆、易烊千玺老婆,再到刘昊然太太、胡歌太太、张杰太太、太太、郭麒麟太太。
郑渊洁老师依然稳如泰山,腾转挪移,应对自如。
看着看着,我的嘴角留下了羡慕的泪水。
你想啊,有多少作家能自信说出一句:
你的老公,是看着我的书长大的。
蹭明星热度,借机推书,事后发博道谢的作家,我倒是见多了。
又有多少名人,尤其是中老年名人,能在微博上和90后、00后迅速打成一片,而不是做个毫无感情的营业机器人?
当然,你要是对郑渊洁有所了解的话,就会说:
嗯,不愧是他!
01.自卑与自嗨
出书,是每个文学青年的终极梦想。
郑渊洁不太一样。
他入行的初衷,是为了挣钱糊口。
退伍以后,他列了张长长的清单,上头包括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戏剧。
既想靠文字谋生,又拿捏不准到底哪种体裁更合适,他决定先试试写诗。
此后,他在各大文学杂志上陆续发表了近百首诗歌。
可发表的作品越多,他就越是迷茫。
这种迷茫,在和真正的诗人打过交道后,瞬间达到顶峰。
面对才华横溢的同行,他不由得退却了。
无奈之下,他才把目光投向了排在倒数第二的“备胎”——儿童文学。
要不是转型成功,他就得考虑改行写相声,跑去和郭德纲、于谦抢饭吃了。
1986年,小有名气的郑渊洁出席一场在庐山举行的中青年作家座谈会。
在座的大多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正儿八经的作家。
唯有他,是个小学肄业、靠背诵《共产党宣言》识字的文盲。
而作家圈又不像娱乐圈,有实绩不代表能得到认可和接纳。
“文盲”,是他始终撕不掉的标签、拔不掉的倒刺。
公众面前,提起学历话题,他总是态度谦逊。
各大见诸纸面的报道,他亦戏称自己是“著作等身的文盲”。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明说:我是文盲,我自豪。
直到重新遁回虚构世界里。
那些原本羞于启齿的自夸,才借人物之口,被痛快宣泄出来:
“你如果认为精彩语言都出自有大学以上学历的人之口,你就大错特错了。”
“大师傅和揉馒头洗菜刷碗的小工在烹饪期间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字字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金拇指》
看似自嘲的口吻,暗藏着压抑许久的自我认同。
和其他同行不一样,高产如郑渊洁几乎没有体验过灵感枯竭的痛苦。
他的痛苦,源于对“自证”的渴求。
而这种自我证明,偏偏又要通过自贬的形式:
虽然我是文盲,但这不影响我的才华。
直到作品出版,名利双收的的成就感才源源不断地形成良性反馈,让他愈发甘于自溺:
“我是懦夫,不敢像刘胡兰那样为改变世界献身,就通过写童话逃避现实。”
《金拇指》
借写书“自嗨”,这不是头一遭。
22岁那年,还在工厂上班的郑渊洁经受了一场失恋打击。
女方的父母先是要求他去考大学,深知自身斤两的郑渊洁拒绝了。
接着,他们又嫌郑是个低学历工人,没前(钱)途。
但对方清楚不能直接棒打鸳鸯,否则会起到反作用,就以曲线救国的方式拆散了这对小情侣。
多年之后,这段经历被原封不动地搬进《智齿》里。
《智齿》里,特地安排了经典的打脸环节。
男主梁功辰被前女友抛弃后潜心创作,一跃成为文学巨匠。
错失良婿的悔恨,成了一家人的心结。
不仅如此,他还在这部带自传性的作品里,大开主角光环。
一顿操作猛如虎,把男主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文史地位直逼鲁迅。
以局外人的视角,也嗅出了爽文内味儿。
在作品里夹带私货,古今中外的名家们都没少干。
据传,金庸笔下的表哥大多是薄情寡义、不得善终的丑角(《天龙八部》的慕容复、《倚天屠龙记》的卫璧),意在影射他的表哥徐志摩。
相比之下,郑渊洁胜在坦诚。
他承认,写作的源动力就是想让前女友感到后悔。
《金拇指》里靠炒股发财的半文盲欧阳宁秀,《智齿》里逆袭的天才作家梁功辰,《皮皮鲁和鲁西西》里创造无数奇遇的差生皮皮鲁。
“郑渊洁”的意识碎片,在不同的作品里汇流。
终点,则指向一场无声的自我疗愈——
被剥夺的尊严,必须要用创作来找回。
如何消解内心的自卑感,与自我达成和解?

答案,还是搞创作。

这是他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
如果不是靠创作成名,他可能会一辈子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
因此,当作品被点名批评,创作生涯遭遇危机时,他才会惊慌失措,活像是经历了一场精神阉割:
“我这人胆子特小,当时就被吓阳萎了。”
从此,他的小说里再也不曾出现鼻子以下的人体部位。
02.天生反骨
没机会接受正统的文学教育,间接导致郑渊洁化身独狼。
也因祸得福,成了最旁逸斜出的那根“金枝”: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编织独特世界观的创造力,浑然天成的幽默感。
他的小说,有的比单口相声还逗。
关键是,他的创作有意避开了那只屏蔽一切危险的大手。
在他的笔下,孩子面对的世界并非纯白无瑕,而是沾染着些许暗黑、惊悚、诡异的色彩。
个别极端的家长可能把这样的书列为“禁书”。
他的笔触,又是满满的温情与关爱。
而这种关爱,往往通过“反差”来凸显——
《皮皮鲁与419罪》主讲各类刑事犯罪,不避讳死亡、性、谋杀等成人内容,出发点却是普法和鼓励自我保护。
相比起来,主流市场对于儿童文学的理解大多停留在表面:
主张传播真善美、灌输积极正确的价值观,情节低幼。
总之,教育寓意>故事性>情感交流。
满足孩子的好奇心、从不轻易上价值,这就是郑渊洁的“财富密码”。
《童话大王》封底写着一行小字:“本刊适合8-100岁的读者阅读。”
更有趣的是,他笔下的故事大多具有超前性和跨时代的意义。
以当下的眼光来审视,也毫不过时。
诸如提倡性教育的《皮皮鲁与419宗罪》,涉及反腐话题的《细菌集中营》。
还有,直接让郑渊洁坐实“预言家”称号的《舒克贝塔和歌唱家》。
故事里,校长一拍脑袋,决定让田径班的学生改学跳水,让武术班的学生改学棋类,让游泳班的学生改学武术,让跳水班的学生改学足球。
底下的教练们一听,顿时傻眼。
校长却一本正经地解释,“正因为他们不懂下棋,才让他们去学,以此培养他们的奋斗精神,磨练他们的坚强意志。”
如此荒诞的虚构情节,居然在去年9月成为现实…
遗憾的是,由于先后遭到家长举报和官媒的点名批评,“充满了少儿不宜的内容”,甚至有学校封杀了郑的书。
迫于压力,原本备受欢迎的成人系列长篇在出到第7本《鬼车》时,无限期停更了。
后续的出版计划又经历了数次搁浅。
有生之年,我们恐怕是没机会看到剩下的13本小说了。
这也就是郑渊洁明明著作等身,旗下的改编作品却不多的原因之一。
除了爱惜羽毛,从不随意授权。
最主要的,还是碍于尺度问题。
当初中途叫停的《魔方大厦》,妥妥的前车之鉴。
不难发现,他大概是和公权力关系最紧绷的童书作家。
不光他的作品屡屡被禁,作品里也流露出反权威意识、对教育体制的反思、对集体主义的警惕。
比方说,《驯兔记》。
皮皮鲁所在的班级,每个乖巧听话的同学都变成了兔子。
老师的催促、家长的训诫(包括改食谱和夹耳朵、下药),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赶紧“改邪归正”。
但任由大人怎么软磨硬泡,皮皮鲁都表示抗拒。
短片的表现手法夸张诙谐,还带了几分喜剧色彩。
但仔细想想,每句台词都若有所指:
“瞧皮皮鲁的耳朵,那么小真难看,再看梁果的脸一点毛也没有,光秃秃的,丑死了。”
“他们真奇怪,他们是怪物。”
既然皮皮鲁会因此变成少数派,那“耳朵”和“绒毛”的隐喻自然也可以无限延伸。
故事里的皮皮鲁,故事之外的郑渊洁。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刺向应试教育的一记问号。
小学时,老师让同学谈理想,别人都想当科学家、艺术家,唯独他说长大想当掏粪工人;
作文课,老师安排写《早起的鸟有虫子吃》,他偏偏走逆向思维,改成《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这篇作文,后来成了他退学回家、接受家庭教育的导火线。
《驯兔记》的结局,是皮皮鲁无奈地戴上兔子头套,被成功驯化。
现实中,郑渊洁却拒绝被同化。
说回86年的那次庐山聚会。
出席作家们纷纷大谈自己看过的书,说的头头是道。
轮到郑发言时,他说:“我最近在看库斯卡娅的书特受启发,你们看过吗?
在座各位纷纷点头,结果他又说,这人是我瞎编的。
于是,他再也没参加过作家笔会。
港真,一看到这段陈年轶事,瞬间就有画面感了:“这作协,不待也罢!”
作为反体制者,必然要承受体制的排斥。
郑渊洁一心瞧不上作协内部抱团、阿谀奉承的风气:
“喜欢扎堆儿的不是作家,是群居的蚂蚱。”(出自《智齿》)
而作协呢,自然也不怎么待见他。
明知他深受读者欢迎,却不肯给他颁任何文学奖。
既然你拒绝抱团,那就换一种惩罚方式。
聊到这,就不得不捋一捋他和北京作协副主席曹文轩的纠葛了。
这两人的爱恨情仇,可比隔壁那对“相敬儒宾”CP来的带感多了。
2010年,郑渊洁宣布要退出北京作协,理由之一是他不愿与曹这样的作家为伍。
就事论事,曹文轩在玉树地震后还去青岛各校办“巡回讲座”和卖书,确实显得不合时宜,过于冷漠。
2019年,两人的恩怨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由头,是第13届中国作家榜首次将“童书作家”单独列榜。
榜单上,不见郑渊洁,老冤家曹文轩却以2700万版税名列第三。
于是,有人趁机拱火,“天天说自己销量高,连名字都没有,你敢回应吗?”
针对网友的质疑,他先是直接晒出税单,表示这才是作家最可靠的凭证。
税单上,明明白白地标了纳税额:138万和84万。
接着,又详细地道出了来龙去脉。
他之所以榜上无名,并非不够格,而是主动拒绝。
至于深层原因,则是这张榜单泛着有毒的泡沫。
据爆料,某些童书作者会打着讲课的幌子进入学校,占用学生的上课时间。
这些讲课名义上是“自愿征订”,但只有购书才能换到面对面交流和签名的机会,摆明了就是强行推销。
多年前,郑渊洁被出版社忽悠着去过一趟。
等他了解完内幕,就再也没去过。
那“某些作家”,又是指谁呢?
他po出一张校方派发的征订单,里头赫然列着曹文轩的作品。
话已至此,再迟钝的看客们也终于回过味来:
敢情又是在炮轰曹文轩呢。
眼看着舆论愈演愈烈,多次被cue的曹文轩总算给了点反应。
但回应却很模棱两可,他只说:让大家去判断吧。
这里姑且不负责任地解读下,大概就是我懒得辩解,你们爱信就信。
一个光明正大,果断晒出税单。
另一个避重就轻,不敢正面回应同行的质疑。
我只能说,高下立判。
我猜,有人要皱眉了。
作协的作家海了去,他为啥老揪着曹文轩不放,还动不动阴阳怪气?
一来,多年前对方曾当众怼过郑渊洁:
“咱们这儿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写一个月刊(指《童话大王》),如果他能写够两年,我的名字倒着写。”
这股恶意,化作他几十年来笔耕不辍的动力。
二来,曹就如同体制的代言人,或说缩影。
两人的恩怨纠葛,则象征着他与体制的缠斗。
他不服输、不退让,只是不想被体制同化,沦为无情的卖书机器罢了。
如果他只一味diss曹文轩,好事者还可以回击,说他这是投机取巧、欺软怕硬。
事实上,他的笔杆子也化作批判的武器,挥向更多当权者。
捋一捋时间线。
他上次发表公开信,向前任教育部部长喊话是5年前的事。
信中,表达了对童书非法入校现象的担忧:
“希望袁部长能够制止作家进入校园兜售童书,同时希望袁部长为更多的作家进入校园讲课创造条件。”
“我呼吁作家不再去校园推销自己的童书,给孩子自由选择图书的机会。”
他关心的,不止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2011年,在微博上直播买黄牛票,公开问询铁道部长:
“为什么售票处没票而黄牛有呢?期待您的回复。”
舟曲县泥石流灾害发生后,他呼吁要严惩贪污赈灾捐款者;
翻看他的种种言论,我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位好莱坞的知名反骨斗士——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他们都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心和正义感,以及一股韧劲儿。
一个以导筒为笔,为底层人物作传。
另一个以笔为刀,披露社会乱象,坚持为公众利益发声。

面对高墙与鸡蛋,他们永远坚定地站在鸡蛋那一边。
03.有一种温柔,叫作郑渊洁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过同感。
对于郑渊洁,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和我们身边的爷爷辈很像,都掌握了娴熟的“变脸”技巧。
对待父辈,总是习惯板着个脸,表情严肃;
对待孙辈,转个身,他们又笑眯眯的,连褶子都泛出一股和蔼慈祥。
不信?那就来回忆一下。
除了和曹文轩互怼的新闻,最常被刷屏炒冷饭的新闻,是不是这条:
有人品出了所谓超前的投资意识和经济头脑。
也有人看到命运的偶然,暗生羡慕。
然而,我却看到了隐藏在“凡味”表皮下,几十年如一日的对待读者的热忱与真诚
随着地产升值,这些均价破十万的房子里,依然躺着上百万封读者来信,安然不动。
对他来说,读者的信任才是无价之宝:
“告诉你妈妈,她小时候给我写的信,现在住在我的房子里,风雨无虞。”
说起读者来信,我想到另一段暖心趣闻。
1993年,郑渊洁在签售时对某位小粉丝许下承诺:未来如果学好英语并且愿意的话,可以来当他的助理。
时光荏苒,他本来已经快忘了这个小插曲,直到对方出现。
在他的激励下,当年还是学渣的小女孩拿到了广外英语系的文凭,最后果真成了他的助理。
儿时梦想被偶像小心翼翼地呵护,直至美梦成真。
这可不就是真正的童话吗?
再看最近这波热搜。
很多网友把他的评论区当成了宝藏,纷纷夸他有趣。
但你有没有发现,很多人不止把他当成名作家、童话大王,更把他看成“理想型家长”的投射。
因为他始终把年轻人当作独立和平等的对象来交流,而不是摆出“我比你年长,所以你必须听我的”的姿态,站在权威的立场,企图说教。
说白了,就是没有爹味儿。
当无数油腻而不自知的微博大V忙着以人生导师自居、大谈人生感悟时,他对不想结婚的粉丝说,“这是民典法赋予你的权利。”
言下之意,你可以自由选择未来的人生,无需被束缚。
有年近30岁的粉丝来求祝福,希望早日脱单。
好家伙,郑式金句又张口就来:
“宁可世上没有孩子童书再无市场,也不能祝没有缘分的人脱单生孩子就为了我的童书有人买……与其同床异梦生不如死不如孤独求败傲视群芳。”
对苦于做阅读理解的粉丝说,“能理解吗?不能理解我重写。”
对沉迷吃鸡的粉丝说,“祝永远不装盒。”
他的豁达、舒朗、幽默,远远超越了年龄的限制。
正应了那句,“不管长到多大,心中都有童话。”
再仔细想想,他先是叫板权威,又和体制唱反调,是不是也站在孩子的立场?
“大人只看利弊,小孩才分对错”。
话虽老,理不糙。
心如磐石者,亦有似水温情。
坚硬与柔软,两种矛盾的特质塑造了公共场域里的“郑渊洁”。

他在互联网的不断“翻红”,无疑证明了一件事:
我们所处的时代,不缺为体制与权威高唱赞歌的人。
我们所处的时代,不缺麻木无趣、随波逐流的成年人。
唯独,缺少怀揣一颗赤子之心的异类。

最后,谨以此文献给各位和我一样的小读者,祝大家永葆童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