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的乱世,起于安史之乱之后的藩镇割据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五代十国的乱世,起于安史之乱之后的藩镇割据。当史朝义授首之后,唐廷也已经精疲力尽了,当时唐肃宗已经去世,新即位的唐代宗内有权宦,外有吐蕃、南诏等外患,实在没有精力肃清河北,清算安史叛军,于是把投降的安史叛将都封为节度使,来获得其名义上对唐廷的承认。其中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这也就是后来让唐廷头疼不已的「河朔三镇」。
经历了后来德宗时期不成功的削藩之后,唐廷和河北藩镇已经形成了一种博弈的均衡。节度使这边要父子相承或者兄弟相继,唐廷就会拖延不给象征节度使专制一方的象征——节钺。因为节度使毕竟不是法理上的帝王,所以唐廷如果迟迟不给,藩镇内部往往就会起变故,于是内定的节度使就要对唐廷恭敬。而一旦拿到了象征节度使权威的节钺,那么往往唐廷和该藩镇的关系又微妙了起来。
“二帝四王之乱”是唐德宗时期一场中央政府削藩而引发的叛乱,唐德宗被迫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
这个时期,藩镇和唐廷之间的关系,类似于教皇和法国红衣主教。法国的大主教在没有成为大主教之前,会对梵蒂冈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讨好教皇,然而一旦从教皇手里拿到了他所能赐予的最高职位——法国大主教之后,就会立刻变成爱国者,处处维护法国的利益。
所以说,河北藩镇和唐廷之间,虽然有敌对,但是更多的还是互相依存的关系。河朔兵强马壮,有时候还能为天子所用,并且也没有什么政治野心,这三镇就是想保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已。唐廷可以依靠河朔强兵守卫边疆,偶尔还可以征讨其他不听话的藩镇;而河朔藩镇也要依靠中央的权威保持权力顺畅的自我继承下去。
在唐武宗平昭义节度使刘稹的时候,宰相李德裕说的话已经非常露骨了∶
河朔,稹所恃以唇齿也。如令魏、镇不与,则破矣。夫三镇世嗣,列圣许之。请使近臣明告:「以泽潞命帅,不得视三镇,今朕欲诛稹,其各以兵会。」
当时唐武宗要讨伐昭义节度使,担心昭义镇联合河朔三镇。于是李德裕就说︰「三镇世嗣,列圣许之」。这三个镇是历代皇帝都认可的世袭,一个唐朝,两种制度。但是昭义是内陆藩镇,不能等同河朔。把这一点告诉河朔,让他们安心就行了,他们不但不会出兵,反而还会帮着攻打昭义。
后来昭义之乱被平定,就是如李德裕所料。
祸起元和
到了雄才大略的唐宪宗继位之后,和裴度君臣合力,平定了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将淮西镇拆成了三个藩镇,彻底收归大唐直辖。而元和七年(812),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归顺,彻底让河朔联盟成为了空谈。唐宪宗君臣也敏锐地把握了这个机会,在李绛的建议下∶
不有重赏过其所望,则无以慰士卒之心,使四邻劝慕。
迅速地赐给了田弘正节钺,顺带魏博的军士都领到了重赏。标准的胡萝卜加大棒。大棒,有吴元济身死族灭在前;胡萝卜有田弘正归顺之后的种种好处。卢龙、成德两镇终于服软了,主动向朝廷交出节度使之位。唐朝至此在安史之乱后第一次实现真正统一。
元和中兴,一统河山。
但是,有一个危险的倾向,可能被兴高采烈的元和君臣忽略了。河朔三镇并没有真的被「打服」,事实上宪宗即位之初发动的对承德节度使得战役就是以失败而告终的。河朔的顺服是胡萝卜加大棒的共同结果,并且胡萝卜的因素可能还更多一些。买来的忠诚,能维持多久呢?唐廷能提供胡萝卜一天,河朔就臣服一天,但是唐廷真的能无限制地维持这种赏赐维持下去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捷径,如果彻底打服了河朔,那么后续的成本就不会怎么高——败军之将,能谈出多么好的条件?而现在这种赎买式的征服,想要真正的内化为令行禁止的大唐顺民,恐怕后续的工作之难度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
然而,唐宪宗没有这个心思,继位的唐穆宗没有这个本事。穆宗朝做了一件非常冒险,但是也非常有标志性的尝试,就是对调河朔三镇的节度使,尤其是调「起义标兵」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往成德任节度使,彰显中央的控制权。如果成功了这毫无疑问就成为一个标志,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更好的一步步瓦解河朔三镇的联盟了。
然而,此时的唐朝经济,已经无力支持无底洞一般的「赎买式臣服」了。原先承诺给田弘正的赏赐迟迟不至,821年(长庆元年)七月田弘正无奈遣返二千亲兵回魏博,而失去了亲兵的田弘正不久就被成德将领王庭凑所害。一时间风云突变,唐廷无奈把田弘正的儿子田布派遣回魏博做节度使,然而田布的威信远远不是田弘正可比,尽管他竭力地拉拢部属(其实就是没钱),但是还是被部将所逼迫,要魏博做回独立的藩镇,最终田布绝望自刎而死。史宪诚成为了魏博的新主人,河朔三镇重新回到了独立的状态。
权力的下移
赏赐这个东西,常了就没有激励了,但是短缺了一定会有怨气。河朔士兵的胃口已经被唐廷吊起来了。再想由奢入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接下来的发展,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早期将帅的威信还比较管用,而后来则变成了︰谁能够满足士兵越来越大的赏赐要求,士兵就拥戴谁做节度使。——“变易主帅,事同儿戏”
而随着唐廷的不断衰落,节度使求取节钺能起到的作用也在降低,于是又进一步的增加了士兵们肆意妄为的本钱。这也就是藩镇的牙兵时代。牙兵时代的藩镇,变得更加的没有政治追求,但是也同时更加的桀骜不驯,不听话了。典型的比如李德裕平定的昭义镇。
在昭义镇前期,昭义镇「素称忠义」,作为朝廷嵌入河朔的一把尖刀,承担着替朝廷牵制河朔的功能。然而在平灭了昭义之后,朝廷的控制确实增加了,乃至于派文官做节度使都行,但是昭义军之后就经常出现兵变、反叛了。仇鹿鸣在自己的著作中把藩镇分成「经济性反叛」和「政治性反叛」,而在穆宗之后,藩镇反叛兵变更多的,但是像德宗时期泾原兵变那样动辄称王称帝的却减少了,也就是「政治性反叛」减少了,而「经济性反叛」——要钱要粮要赏赐的反叛增加了。这本身是权力下移的体现——因为只有将领世家,才会有进一步的政治需求;同时也加强了权力的下移——节度使只有满足牙兵的需求才能生存,牙兵索求无度,节帅只能用更多的经济上的好处来平息牙兵的躁动。
表格来自——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
这也造成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现象——唐廷明明已经很衰弱了,但是很长时间却没有藩镇,包括河朔三镇,能有挑战唐廷的地位的,其实它们反而更加的顺服了。因为节帅们威望不够,不得不在安抚内部势力上花费自己的大部分精力,自顾不暇,如何能有远图?当年纵横天下,能够单挑神策军的魏博兵居然都能得到「怯于格斗」的评价,不得不令人感叹时移世易。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黄巢之乱,唐廷和藩镇之间这种比弱的均衡,应该还可以继续一段时间。
在晚唐黄巢之乱前的诡异平静下,就是这样的暗流涌动。节帅的控制力大大下降,牙兵的意志不断增加。而节帅的空心化,事实上造成了唐廷名义控制力的增加——除了河朔之外,像山南东道、昭义、宣武这样的节镇,朝廷都可以用文官来做。唐宣宗时代的「大中之治」,就是这暗流湍急、骄兵遍地的大唐最后的平静。
五代习气
这种「不开心就兵变」的风格,延续五代始终。拿后唐末帝李从珂为例,李从珂被闵帝派兵围攻,因为围攻自己的士兵很多都是自己带过的兵,李从珂在城楼上亮出自己的伤疤,痛苦自己无罪,让下面的兵倒戈拥护自己。然后发生了什么?
十七日,率居民家财以赏军士。是日,帝整众而东。二十日,次长安,副留守刘遂雍以城降,率京兆居民家财犒军。
然后到了京城继位之后︰
丙子,诏河南府率京城居民之财以助赏军。丁丑,又诏预借居民五个月房课,不问士庶,一概施行。帝素轻财好施,自岐下为诸军推戴,告军士日:“候入洛,人赏百千。”至是,以府藏空匮,于是有配率之令,京城庶士自绝者相继。
轻轻一句话︰率居民家财以赏军士。其实就是纵容士兵抢劫百姓,来收买军心了。李从珂入京的过程,就是不断的「犒」军的过程。
而即便如此高的赏赐,士兵们又是怎么回报李从珂的呢?当石敬塘大军逼过来的时候︰
己卯,帝遣马军都指挥使宋审虔率千余骑 至白马坡,言踏阵地,时诸将谓审虔曰:“何地不堪交战,谁人肯立于此?”审虔 乃请帝还宫。
每次拥立一位新君主,通常意味着大肆的封赏,即便级别底层的军人也能得到合法掠夺的隐性福利(俗称夯市,就是把所在城市劫掠一遍),士兵也就无心死战。这种重赏赐、轻拥立的习气,在宋太宗伐辽的时候,依然有残余——比如高梁河之战:
军中尝夜惊,不知帝所在。有谋立德昭者,帝不悦。及还,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赏。
宋朝也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办法,最终采用的也是用持续胡萝卜加大棒来解决问题。胡萝卜方面,宋朝的军费一直居高不下,占整个财政收入的六七成。而犒赏在宋代军费中的支出也非常的高,甚至于高出了军器和马匹的采购。除了例赐——也就是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必然有的︰银鞋钱,月头银等之外。像其余只要有任何国家大典,包括阅兵、郊祀,祭天等等都有赏钱。而皇帝登基更是厚赐。到了南宋,有时候打败仗都有赏︰
官军败于建康江中, 督将尚奏功, 云其四太子几乎捉获, 亦谓之推赏, 时谓以省记条推几乎赏。
「几乎要赢了」也有赏,不可谓不是一绝。
大棒方面,宋朝也是制定了各种复杂的制度,把权力分割细化,让骄兵无法找到造反的主心骨,这让宋朝确实长治久安了下来,结束了自五代十国以来的乱世。但是客观上对军队的战斗力也造成了很多不利的影响,当然,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