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旧事(一)甄 选
作者简介
闲倚天边,本名张涛,1965年农历八月十五出生。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员工。喜好古典诗词曲赋、传统武术、建筑雕刻、硬笔书法……秉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理念,同道为友,共同进步。
第一章 甄 选
1
日伪统治东北时期,卢太祥化名“卢方”,成为南平县的小学“国文”教师。很多人认为他是“满洲国”的忠实追随者。实际上,卢太祥是共产党秘密安排到县小学的,负责收集情报、暗中保护地下党员。1945年,日本投降后,卢太祥担任南平“解放小学”的保卫干事,并配备了一把手枪。实际工作仍然是配合共产党的军队为解放东北做准备。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卢太祥才敢在小学操场公开练功习武。
慢慢地,学校附近的一些小学生就产生了兴趣。每天晚饭后,总是有十几个孩子来学校操场看卢太祥练功,也跟着比划。一段时间下来,卢太祥发现,有那么几个孩子,踢腿下腰的基本功很不错,学的一些招式也像模像样,于是产生了好好培养他们的念头。
没有什么拜师仪式,就这样,吴鉴海、周德清、卢祥军每天跟随卢太祥练功习武。卢太祥因材施教,教身体较弱的吴鉴海练习太极拳、太极刀,教人高马大的周德清习练形意拳,教身体结实的卢祥军习练八卦掌和棍术。虽然所学不同,但吴鉴海、周德清和卢祥军每天在一起,三个小兄弟对这几样拳术都有所掌握。几年下来,师兄弟三人功夫进步很快。
卢祥军不是解放小学的学生。他是一个流浪儿。父母因为反满抗日被杀害。卢祥军无家可归,就在县城里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和名字。后来听说有好心人把自己的父母葬在了东门外的东阳河附近,夏天的时候,他经常去那里,坐在坟前看着河水发呆。
一次,卢太祥问他多大了,他说不知道,问他叫什么名字,也说不知道。当得知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时,卢太祥动了恻隐之心,帮助他在解放小学入了学,又给他取了名字叫卢祥军。
从此,卢祥军就吃住在卢太祥暂时租住的这一间茅草房里。由于卢祥军最能吃苦,又生活在卢太祥身边,因此所学尤多,功力也深厚。
1949年,卢太祥接受调查。尤其是他有一把手枪,公安机关让他说明来历。他说自己是和组织上派他的人单线联系,可上哪里去找当年派他的那个部队首长呢?他提到了首长的名字,可政府始终没找到。那个年代,化名的太多了!
调查几年也无结果,卢太祥的身份显得很特殊,逐渐地,人们有意回避他。
又过了两年,上面说传来了好消息,联系上了那位首长,证实了卢太祥的身份。同时,还有一个消息:卢太祥在国民党军队的妻子,也是共产党的卧底,因为窃取军情,在解放前夕被“军统”枪决。还好,卢太祥的女儿卢梅找到了。当卢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卢太祥几乎认不出这个十几岁的女儿了,还是从她右臂的蝙蝠形胎记和佩戴的麒麟银锁上得到了确认。
吴鉴海和周德清又继续跟随卢太祥练功。此时所教的不再是套路招式了。这些,吴鉴海和周德清早已学会。这期间所学的,是对练和内功心法。
卢祥军也经常从单位的宿舍回来请教。当然,卢祥军更多的想法是多来看望一下慈父一般的师傅。
进入六十年代,卢太祥又接受调查。原来,那个首长被划定为“修正主义”、“反党集团”。卢太祥受到牵连,被“下放”到乡下“改造”,还经常遭受批斗。
去北泉乡“下放”之前,卢太祥把心爱的祖传小刀“青锋”给了卢祥军。卢祥军从师傅这里了解到,他的家中还有一把祖传的长刀“青芒”,又叫做“七宝刀”。
“改造”期间,卢太祥自认没错,所以没少遭受棍棒拳脚。这些,他不怕!最可恨的是戴高帽游街示众,人格的侮辱!卢太祥脾气犟,很快就得了肝病和胃病。不到一年,刚刚六十岁的卢太祥就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际,他把女儿卢梅托付给了卢祥军。
童年失去母亲、成年失去父亲。卢梅伤心欲绝。
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卢梅和卢祥军两人领证结婚,相依为命。“新房”就是卢太祥的这一间茅草房。每天,卢梅神情发呆,需要卢祥军照顾。
一年后,孩子降生,家中算是有了一丝喜气。但母女两人都需要照料,卢祥军没办法,只好辞了工作。然而,卢梅抑郁成疾,越来越重,女儿不满周岁时,她也撒手人寰。
悲伤不已的卢祥军也把妻子卢梅埋葬到了东阳河边,与师傅卢太祥的坟墓相邻。
卢祥军遭受的打击是最大的!生身父母没了,养父没了,妻子没了。卢祥军感到自己无法呼吸。心里的痛折磨着他。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伤心之地!
1964年9月19日,“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卢祥军突然找到了师兄周德清,让他去自己家里,说有要事相托。
卢祥军的“家”真是一贫如洗!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炕桌、两只木凳,床上的小花被子里,是嗷嗷待哺的女儿。周德清几乎落泪。
“二哥,我这几天出去一下,帮我照看照看小华。”卢祥军的声音很飘渺。
“去哪儿啊?”周德清问。
“老家,山东。”卢祥军呆滞的目光茫然向着窗外的黄昏。
周德清很同情地看着卢祥军:“三弟,明天过完'八月节’再走吧,你嫂子让你去家里吃饭。”
卢祥军苦笑了一下,看着可怜的女儿,对周德清说道:“二哥,你把小华抱回去,嫂子会同意不?”
“你嫂子可喜欢孩子啦,放心!”周德清很有把握地说。
“那就好。”卢祥军幽幽地似乎是自言自语。
卢祥军把刚满周岁的女儿小华托付给二师兄周德清之后,就独自离开了让自己痛彻心扉的南平。
天若有情天亦泪,此心无恨已成灰。卢祥军真想大哭一场,可干涩的眼里,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水。
秋风冷,雁阵啸长空。心似孤鸿无寄处,只身尘世任飘零,何处是归程!
2
孩子抱回来了。
妻子何心莲见了,很是开心。打开被子,里面还有一挂银锁、一把木鞘骨柄小刀,蹊跷的是,还有一个牛皮纸封信。夫妻俩看到了这些,对望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猜得没错!卢祥军走了,说是再也不回来了,女儿就姓周吧。
是悲?是喜?卢祥军走了,一个人就这么被摧垮了;有了个女儿,多年的心愿实现了。
结婚几年了,周德清夫妻俩一直没有孩子。检查做了、偏方吃了,可始终没有生育。如今得了一个女儿,夫妻二人如获至宝!
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周德清争取妻子何心莲的意见:“你高材生,你起吧。”
“记得卢老弟叫这孩子小华,”妻子略做沉思,“就叫周华吧。”
“好!”周德清立即应道,“振兴中华,好!”
从此,周华成了周家的掌上明珠。
周华童年的时候,周德清和何心莲经常带她到吴鉴海的家中去玩儿。吴鉴海有三个儿子:吴笛、吴笙和吴箫。周华就管他们叫做大哥、二哥和三哥。而吴箫只比周华大一岁,所以他俩小时候就比较亲近。吴鉴海的妻子名字叫做陶清芳,是个淳朴的乡下女子,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但很喜欢周华。每年,陶清芳都要给周华做夏天穿的花布鞋、冬天穿的黑色条绒布棉鞋,还经常给周德清一家三口做一些绣花鞋垫。有时,吴鉴海也带着老三吴箫去周德清家里串门儿。两家人就像亲戚一样。
周华上小学的第一年,周德清夫妻俩带着她去吴鉴海家串门儿。看着周华一身崭新的衣服、蹦蹦跳跳欢快的样子,吴鉴海说:“这孩子,真幸福!”接着又说,“这眼神儿!真像祥军小时候!”
周德清立即一愣!吴鉴海见状,赶紧说:“错了!错了!这孩子真像你们夫妻俩。”
周德清没说话,带着周华和妻子匆匆走了。
吴鉴海愣愣地看着他们出门,十分后悔自己的不小心。陶清芳也落寞地望着周德清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
从此,周德清虽然自己有时与吴鉴海见见面下下棋,或是喝喝酒叙叙旧,却再也不让何心莲带着周华去接触吴鉴海一家了。并且,也不喜欢让周华多接触同学和小朋友。只是每年“清明”的时候,周德清和吴鉴海约好了一样一起去东阳河。还有就是每年“春节”的时候,一家三口才去吴鉴海家里吃顿饭。周华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吴鉴海知道周德清的担心,也就不再提起卢祥军。每当周德清一家告辞的时候,陶清芳就会拿出一双做好的棉布鞋递给吴鉴海,吴鉴海接过去之后递给周德清。周华知道那是大娘给自己做的鞋,大娘还是那么慈祥地看着自己微笑,可大娘怎么不爱说话了呢?
在南平县城里的东北面,有一个大广场,是县里举行运动会和重大活动的地方。广场西侧有一个二十米长的观礼台,从地面到棚顶大约六米高。在距离地面两米高的舞台上,也可以表演歌舞等节目,所以又把观礼台叫做“大舞台”。时间一久,人们就把广场这里称作“大舞台”。
一开始,是吴箫每天早晚在大舞台这里练太极拳。进入八十年代,“武术热”兴起之后,开始有人到这里练长拳、练醉拳、练圆功拳……逐渐地聚拢了一些人。
周华也想去大舞台那里练功。可是,父亲周德清不愿意让她单独出去。自从上小学开始,周华就很少独自到外面尽情与同学和小朋友一起玩儿。所以,她就像是笼中的小鸟一样,更加渴望出去看看、出去玩儿……
吃晚饭的时候,周华的母亲何心莲谈到了吴箫:“吴大哥家老三考上师专了。”
周华的父亲周德清只是“哦”了一声。
周华急忙问:“妈,我三哥啥时候去报到啊?”
“应该是下个月。”何心莲微笑着看周华。
吃完晚饭,周华说要出去练功。母亲何心莲看着周华笑笑,没说话,又看看丈夫周德清。
“在自己家院子里练呗。”周德清倒是很鼓励周华练功习武。
周华就是想出去:“还有事儿问我三哥呢。”
周德清一惊:“问啥?”
何心莲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女儿。
“什么弹抖力啊、缠丝劲儿啊,听说我三哥挺厉害的。”周华羡慕吴箫的太极拳功夫。
“哦。”周德清悬着的心放下。
何心莲紧忙说:“那也别回来太晚。”
周华知道这是母亲帮着自己说话,于是赶忙把那套紫粉色运动服穿上,开心地往外走。何心莲和周德清也跟着出了屋门。
何心莲看着女儿欢快地向东走去。“早点儿回来!”周德清在院子门口叮嘱。
碧天如海。初秋的斜阳,鲜艳明净。
几只小鸟,婉转着风轻树静。周华脚步轻快地来到了大舞台。
吴箫边做“云手”边看向周华:“也来练功?”
刘文俊知道周华是周德清周主任的女儿,于是也打招呼:“周华来啦。”
常彪、李克、云峰、田劲东、苟学义和赵四海也在县城里见过周华,就都向她招了招手。周华也笑呵呵跟大家摆摆手:“嗯。”周华回应着大家的问候,又问吴箫,“三哥,考上师专了?”
“考上了。”
“下个月去报到?”
“嗯。”
“那……”虽然第一次来大舞台,但周华希望经常看到吴箫,“……三哥,上师专住校吗?”
“不住校。”吴箫说,“离家也没多远,骑自行车就行了。”
周华听罢,心中舒畅,就在吴箫的旁边练起了形意拳。
刘文俊走了过来,向吴箫请教太极推手。刘文俊进招发力,都被吴箫引进落空;刘文俊变招后撤,吴箫又粘连相随,借着刘文俊的力量,将他放了出去。
和吴箫练习了一会儿推手,刘文俊就自己比划着拳术招式、体会着劲力。
周华只是听说吴箫的太极拳功夫厉害,今天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弹抖力和缠丝劲。
周德清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了。周华出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我出去接她。”周德清跟妻子说完就出了门,向南走上了解放路,然后向东走去。
县城的东西南北各有一个花岗岩砌成的大门。南门和北门之间这一条三里多长的柏油马路,叫做“友谊路”;东门和西门之间这一条三里多长的柏油马路,叫做“解放路”。
晚上七点多,苟学义先走了。他虽然也来练功,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晚上八点,大家结束练功,走上了友谊路。
赵四海向西北街自己家方向走去。其他人则沿着友谊路一路向南,边走边聊。
周德清走到十字路口,向左转上了友谊路,往北面走,正好遇见周华和吴箫他们说说笑笑地迎面走来。
“周叔!”吴箫向周德清打招呼。
“周主任。”刘文俊看着周德清,“来接周华?”
周德清“嗯、啊”地答应着,跟着大家往回走。
“周叔,您以后不用来接了。”吴箫说,“我们送她。”
见周德清没说话,刘文俊说:“周主任,以后我们送她,放心!”
常彪和李克也说:“周叔,以后我们送,放心吧!”
周德清看看大家,一笑:“好!好!”
夏天还好,冬天天黑得早。特别是冬天的晚上,一些看完电影、看完录像以及聚在一起喝完酒的男青年,走在路上总爱挑逗单身走路的女孩儿。所以,冬天里,无论顺路不顺路,大家晚上练完功都是一路经过周华家门前,以便护送她安全到家。
几个人在一起练功一年多,友情日渐加深、关系愈加紧密。
通过和吴箫的切磋,周华的拳术对打也明显进步。
3
1981年,周鑫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体委,暂时是干事。县体委主任是黄成栋,副主任是周德清。
黄成栋是转业军人,据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立过战功。看他走路费力的样子,还时常腰痛,大家猜想他没少吃过子弹。因为黄主任身体不好,并且即将退休,所以体委的日常工作基本上都由副主任周德清负责。
周鑫看在眼里,也就与周副主任走得近了。
每周的周六下午,单位基本没什么事情,周鑫下班都会到周德清家里呆上一会儿。有时是在周家院子里向周副主任请教形意拳、有时是欣赏周副主任练毛笔字。时间久了,周德清越看周鑫越顺眼,很多工作上的事情也向周鑫说说。周鑫觉得,黄主任一退休,周副主任就会转正,周主任转正,那自己也就差不多可以接替空位了。一想到这些,周鑫总是手心微汗、心跳加速。
得知周华在大舞台练功,周鑫也开始去那里练形意拳。不过,周鑫似乎没笑容,脸总是阴沉的。除了偶尔来这里的高中同学苟学义和他说上几句话之外,大家都不怎么和周鑫说话。
周鑫一直暗恋着周华。周华练拳时的英姿、银铃般的说话声、露出两颗小虎牙天真无邪的笑容……周鑫没有不喜欢的。而看到周华和吴箫经常说话、探讨拳术,周鑫就不开心。
终于有一天,周鑫说话了:“你们以后都别送了,绕道儿这么老远,我顺路送就行了。”
大家也看出了周鑫的想法,晚上送周华的人逐渐少了。可是,吴箫也是要走这条街回家的。所以,每晚都是他们三人一路往回走。但周鑫每次都是陪着周华到家门口之后,再折回来穿过解放路回家。一路上,周鑫总是爱说那些县里的人事调动、哪个领导家的孩子被安排到了什么好单位之类的话。周华不爱听这些,很少与周鑫搭话,而总是向吴箫探讨拳术方面的事情。
逐渐地,周鑫越来越不喜欢吴箫。
周鑫的父亲周旺财是全县第一个扶持的万元户,住在西南街。周旺财的家里养了上百只鸡、几头奶牛。周旺财比较吝啬。先是一个农村远房亲戚家的侄子,来周旺财家里帮工,说好管吃管住、每月工钱20元。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就是不给钱,亲戚来说这事儿,周旺财就说:“你那侄子太懒了,一天吃啊睡啊哪干多少活儿啊!”硬是气得那个亲戚领孩子走了。可是家里养牛养鸡规模很大,需要割草、喂料、送奶、除粪……实在需要帮手。周旺财的四个女儿都出嫁了,他又从来不让周鑫干这些脏活儿、累活儿,说这活儿不是大学生干的。于是,周旺财的妻子杨亚芹将乡下一个多年不来往的表弟家的儿子“小三子”雇来帮忙,也是说好管吃管住、每月20元工钱。小三子很能干,每天天刚亮就去南甸子放牛、打草,回来给牛喂水,然后骑着自行车挂两个奶桶去乳品厂送奶,再就是除粪、挑水。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周旺财也不说工钱的事儿。
早饭后,小三子对杨亚芹说:“大姑,我想买双胶鞋。”
杨亚芹一看这是要工钱啊,可小三子干活儿真是把好手,不能再给逼走了,还是给了吧。于是回到西屋,从一个白瓷的毛主席像后面抠出20元给了小三子。
周旺财没见小三子回家,怎么换上新鞋啦?就问杨亚芹是不是给小三子工钱了。杨亚芹说:“都一个多月了,该给了。”
周旺财一听立即问道:“给多少!?”
“二十啊。”
“二十!?”周旺财两眼圆溜溜看着媳妇。
“咋啦?”
“不行!”周旺财脖子一歪,鼻子朝天。
“人家活儿少干了?”
“活儿没少干,可太能吃了!”周旺财脖子一转,看向除粪的小三子。
“吃啥了?”杨亚芹问周旺财。
“那大包子,我一顿才吃仨,他,他,”周旺财纤细的食指指向小三子,“他一顿造七八个!”
“这一个多月吃几顿包子啊?不就两回吗?”
“不行!反正太他妈能吃!扣钱!”周旺财边说边喊,“三儿!过来!”
小三子放下铁锹,走了过来。
“三儿,咱都实在亲戚,不怕你吃,可你一顿顶我和你姑俩,这花销不小啊!”周旺财似乎是为小三子着想一样,“不怕你吃,以后工钱每月扣五块。行吗?”没等小三子说话,周旺财紧接着说,“行啊,就这样,每月十五,这月二十,多五块,记着,下月给十块。”
看媳妇想说话,周旺财马上说:“三儿!去干活儿吧。”
杨亚芹只好进屋做午饭去了。
这一年时间以来,过年过节,周鑫都会带一些宰杀好的白条鸡和鸡蛋到周副主任家里。周旺财虽然吝啬,却不阻拦,心想:给领导送礼,不会没好处的。
星期日。周鑫在家里闲的没事,倚着被子躺在东屋的炕上,就想到了成立武术队的事情,也不知不觉思念起了周华。
“武术热”之后,习武的人越来越多,省里已经动员各区县组建武术队,自己选人、自己组建。以后若是有发展的话,成立武校也说不定。前几天,省武协让各地方推荐人员去省里进行集训,主要学习一些武术队的管理知识,另外就是去学习几套拳术。听周副主任说是北少林的炮锤和大红拳,体委正准备选派人手。
周鑫希望能派自己去。
可是去周主任家里,空着手去又觉得不好意思,得找个由头才好。周鑫琢磨着,一眼看到了柜子上的砚台。对!就是它了。周鑫起身下地。
周旺财家里的这个砚台,一直放在东屋的柜子上,据说是周旺财的父亲当年开当铺时留下的。周旺财不喜欢读书,用不上什么砚台,供儿子周鑫上大学,也是盼着儿子升官发财。家里没文化氛围,周鑫也不喜欢书法。所以,这砚台一直寂寞在柜子上不知多少年。
周鑫拿着满是灰尘的砚台,放在脸盆里准备洗干净。这时,周旺财进来了,一看就问:“干啥?”
“真脏!洗洗!”周鑫不想让守财奴父亲看出自己的想法。
“想送人吧?”周旺财很有洞察力。
周鑫默不作声,算是回答。
“送就送吧,放那儿也没用,不值钱!”周旺财还是很宠爱儿子的,接着又说,“周主任?”
周鑫“嗯”了一声,拿着脸盆要去接水。周旺财忙喊:“可不能洗啊!那可是泥砚,不能洗!”
周鑫也不懂这是什么泥砚、石砚,听父亲一说,就找了一条抹布擦了擦,然后用报纸包了,准备下午给周主任送去。
4
周鑫第一次来到周德清家里时,周华看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国民党军师!那衣着、发型、眼神、言谈举止……太像太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师了。周鑫走后,周华还对母亲何心莲说了自己的印象。何心莲也是一笑。
周华的父母也看出了周鑫对自己女儿有爱慕之情。背着周华,周德清没少对妻子说周鑫如何会做事、将来会有前途之类的话。周德清的意思很明显。可是,何心莲始终没说自己的想法,每次的回答都是“谁知道小华的心思呢。”
今天周鑫一进门,周德清赶紧让女儿先上前去打招呼。周华无奈地说:“周哥来了。”然后坐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剧《上海滩》。
周德清对周华说:“让你周哥坐啊!”
周华似乎没听见。
“小周,坐。”何心莲把一个垫子放在了沙发边上。
“不客气!不客气!”周鑫把报纸包着的砚台放到沙发桌上,然后慢慢打开。周德清站起来,凑过去看。
“一个砚台。”周鑫轻描淡写,也确实不知道这份礼物是否贵重,“给周叔写毛笔字儿用。”
周德清端详着砚台,越看越入神,半晌才说:“你自己留着吧。”
“我又不会书法。”周鑫满脸谦虚。
“买的?”周德清手捧砚台,转脸看着周鑫。
“家里的,一直放那儿用不上。”
“哦。”
周德清看着砚台上的“老狮少狮”,接着问道:“知道是啥年代?”
“听说是我爷开当铺时留下的。”
“不知道什么材质?”
“听我爸说,是什么泥砚。”
“对了,是澄泥砚!”周德清很兴奋,“澄泥砚。好!好!!”
于是周德清拉着周鑫坐在沙发上,开始说这澄泥砚如何易于发墨、如何易于保湿等诸多好处。周鑫耳朵听着,眼睛却不时瞄向周华。
周华察觉到了,就起身帮母亲做饭去了。
何心莲支起了“靠边站”、放好了四副碗筷、摆好了四张椅子,周华端菜。
周德清起身对周鑫说:“小周,来!吃饭了。”
周鑫在周主任家里吃过几次饭,所以略表客气,就随周德清一家入座。
周德清拿起筷子又放下,看着妻子,小声说道:“何老师,酒。”
周华的母亲何心莲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周德清经常称呼妻子为“何老师”。
“哦!”何心莲立即起身去拿了一瓶白酒、两个杯子,然后都倒满。
周鑫酒量小,一喝就小脸煞白。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用右手扶着桌子上的酒杯,等周主任开口说话。
“来!难得今天周末,放松一下!”周德清端起酒杯向周鑫示意,显得很高兴。
周鑫也马上拿起酒杯,看周主任先喝了一大口,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边吃边聊,气氛还好。
可是周华却边吃饭边看《上海滩》,似乎没听到父母和周鑫都说了些什么。
在周鑫的引导下,周德清聊到了武术,说起了县里比较有名的一些人。周德清说到了自己的师傅卢太祥,卢师傅算是这个县城武术的开山祖师。
“真没听说过。”周鑫探求似的看看周德清、又看看何心莲。
“听你周叔说,卢师傅以前是解放小学的保卫干事。”何心莲低声说。
见周德清静静地看着酒杯,没说话,好像沉寂在回忆往事当中的样子。何心莲接着说:“听说卢师傅会的很多,那时候在解放小学操场练武术。后来,一帮学生就跟着练。”
见周鑫凝神看着自己,何心莲又说:“听说后来得到传授最多的有你周叔、吴鉴海,还有卢祥军。”何心莲说到卢祥军时,看了一眼周华、又看了一眼周德清。见周德清也正好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何心莲马上不说话了。
“吴鉴海?吴箫他爸?”周鑫看着何心莲。
何心莲微微点头,却没说话。她已经感觉到周德清不想让自己再说下去。
“那卢祥军呢?”周鑫话音刚落,周德清马上对着周鑫举起酒杯:“来!喝酒!”
周鑫也感觉到了这个话题似乎不能再说,于是喝了一口酒,不再去问。
“周叔,成立武术队的事儿咋样啦?”周鑫还是忍不住问。
“武术队?”周华显得很兴奋,看着父亲:“县里成立?”
见女儿高兴地看着自己,周德清刚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看着周华,又向电视机方向一扭头,说道:“看你的电视剧啊。”
周华撒娇地叫了一声:“爸--”明显是等着周德清继续说武术队的事情。
“业余武术队,就是派个人去省武校学习学习。”周德清正琢磨派谁去。
周华心中马上想到了吴箫。
周鑫故意说:“听说去学习炮锤和大红拳,北少林,都是外家拳。”
“少林拳?”周华说,“我三哥也会!”
周鑫低头不语。
“吴箫?”周德清看向周华。
“啊。”周华一直很高兴的样子。
“你吴大爷一直练太极,老三怎么练长拳呢?”周德清问。
周华说:“我三哥自己在师专时学的。”
“在学校,我也看见有几个学生跟他练拳,不像是太极拳。”何心莲说。
周德清“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吴箫师专两年毕业后,刚刚被分配到县一中,教初中体育课。吴箫很懂礼貌,每次在学校看见何心莲,都是点头说“主任好”;在街上遇见,也是点头问候“婶儿好”。何心莲觉得吴箫这孩子很不错。
看着父亲迟疑的样子,周华说:“我看派我三哥去最合适!”
周德清看着周鑫,意味深长地说:“这个明天上班再研究,来,吃饭!”
5
周一一上班,周德清就来到黄主任的办公室,问道:“老黄,去省里集训,上面让派几个人呐?”
“电话里说'派个年轻人’,没说几个,好像一个吧。”黄主任说。
“哦--”周德清略微停顿,“派两个行吗?”
“也行……你看着办吧。”黄主任从来没反对过周主任的想法。
“啊。”周德清说罢出门,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边走边想“派个年轻人”,这意思就是让派一个人去。
周德清最想派去的人选是周鑫,可周鑫的功夫实在是弱,并且对武术的悟性不高。若是去了,回来不知是什么效果。虽说吴箫的功夫不错,可是派吴箫去,周鑫一定会有想法。最好是两个人都去,并且还要大家认可,尤其是黄主任认可。这样,路费、食宿费的报销就不会有麻烦了。想着想着,心中有了主意。
“小周啊,我正要找你。”看见周鑫进来,周德清说,“通知在大舞台练武的这些人,下午三点之前,都到大舞台。”
“好的主任。”周鑫端端正正地回答。
“直接告诉他们,是选派人手去省武校集训。”周德清说罢又起身去黄主任的办公室。
周鑫点头:“好的。”然后整理了一下周主任和自己的办公桌,接着打电话挨个通知。剩下几个电话通知不到的,周鑫就骑着自行车去找。
“老黄,我看派去的人,应该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再就是功夫底子要好。”一进门,周德清就对黄主任说。
“嗯,应该这样。”黄主任的视线离开手中的报纸,看着站在门口的周德清。
“老黄,下午有时间吗?”说着,坐到了黄主任对面的椅子上。
“什么事儿?你说。”黄主任把报纸放到办公桌上。
“论组织能力,小周很适合。”周德清说,“再说,派他去,也显得我们重视这事儿。”
“嗯。”
“可小周底子不深,我看还得派个人。”周德清看黄主任的反应。
“派谁?”
“我想下午去大舞台,组织那几个练把式的演示演示,应该派个强手。”
“也好。”
“那下午一起去吧。”周德清站起来。
“好!你安排吧。”
下午三点,黄主任和周德清来到大舞台时,周鑫、吴箫、常彪、刘文俊、李克、赵四海和周华他们已经等在这里了。苟学义也来看热闹。云峰和田劲东正在学校上课,不能参加。
周德清首先把手伸向黄成栋,对大家说:“这位是体委黄主任,大家都认识吧。”接着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周干事都和你们说了吧?”
周鑫点头,意思是说了。
“那好,你们都把自己最拿手的套路打一遍。”周德清说罢,就和黄主任向运动场边上退了退,同时小声对周鑫说,“你组织吧。”
周鑫转身看着吴箫他们,说道:“谁先来?”
大家互相看着,都摩拳擦掌很兴奋。
“我先来!”李克首先出队,站在运动场中间。个子不高、略显瘦弱的他,两眼炯炯有神。一个抱拳礼,接着打了一套拳。拳术套路时快时慢,没看出什么特点,只是下盘的动作很讲究。
黄主任问道:“什么拳?”
“圆功拳。”李克喘着气。
周德清看了一眼黄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周德清对李克的功夫不怎么满意。
有了带头的,大家就都跃跃欲试。
紧接着,刘文俊展示太极拳,虽然动作连绵,却没有抑扬顿挫的美感,看不出什么味道。
然后是赵四海的鹰爪拳,威猛有力,可打下来,呼吸沉重、满脸流汗。
“吴哥,你上!”常彪对吴箫说。
“你先上!”吴箫推了常彪一把。常彪立即几个“旋风脚”来到场地中央。先是站定,然后晃了两晃,身体直直地前跌,接着翻身、鲤鱼打挺、弯身顶肘、侧扑横踹……就像一个醉酒的人。
“醉拳?”黄主任问周德清。
“嗯,醉拳。”周德清看常彪的拳法还有那么点儿意思。
“三哥!看你的啦!”周华已经感觉到父亲对刚才的几个人不怎么满意。
吴箫走到场地,悠然站定,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双手上抬,似被一个充气的球慢慢顶起,随即下按,犹如按着水面上的一个浮球,接着就是整套太极拳。阴阳顺逆、矛盾生克、单重双重、内气鼓荡等等都无可挑剔。
“漂亮!”黄主任不禁赞叹。
“不错!”周德清也由衷说道。
“看这小伙儿打拳,像是牵着一根线儿。”黄主任说。
周德清也感觉到了,于是接过话:“那根儿线,力道破了就会断,内劲丢了就会乱。”
“对对对!”黄主任马上说道。
“这线儿,不能绷得过紧,也不软塌塌地抻不起来。”周德清说。
“对!就这感觉!”黄主任也比划着类似“云手”的动作。
吴箫演示完太极拳,正要往场子边儿上走。周德清马上说:“小吴,等一下!”
吴箫站住,看着周德清。
周德清问:“听说你也会少林拳?”
“在体校时和老师学过。”
“什么拳?”周德清又问。
“'虎鹤双形’,都说是长拳,我感觉不是。”
“'虎鹤双形’?”
“嗯,是南少林,听老师说是南拳里比较有名的套路。”
“来来来!打一套!”周德清很好奇。
右踹腿起势,接着虎跃、合掌、穿桥……右高踢腿、后跳结束。招式很丰富,套路比较长。周德清看了,也感觉不像是长拳,除了圈桥、高踢腿等几个大开大合的招式类似长拳之外,单指手、虎爪、鹰爪、鹤嘴手等都极具内家拳韵味。
“这个套路好!”周德清是内行看门道。
“比武打电影里的还精彩!”黄主任是外行看热门。
“过奖过奖!”吴箫谦虚地说。
周德清观察到:吴箫没有流汗、也没有气喘。周德清心里很是欣赏这棵好苗子。
李克小声问常彪:“彪哥,你哥咋没来呢?”
常彪不高兴的表情看着李克:“他那是武术?”
李克说:“拳击不是武术,那摔跤不是武术?”
常彪的哥哥常龙喜欢拳击和摔跤,也喜欢和社会上的一些青年“混社会”。常彪不喜欢大哥那种整天不务正业的“流氓”架势。
“你喜欢?”常彪看着李克。
李克一撇嘴、一斜眼,没再说话。
只差周鑫和周华没上场了。
周德清心情很好,于是笑呵呵对身边的周鑫说:“你就不用比划了。”因为他知道周鑫的那几招“五行拳”实在拿不出手,接着大声说,“周华,你过来!”
周华来到父亲周德清身边。
“去!让你黄大爷看看你的形意拳。”周德清示意女儿好好表现。
周华一身淡蓝色运动服,站立在运动场西侧,面向东方。站定后,双臂左右两侧抬起,掌心向上,然后画弧线在身前下压、蹲身、双掌变拳、拳心向下两拳相对,接着右手钻拳、紧接左手劈掌、右手回落,左腿前伸,一个“三体式”开场。
劲力紧凑地打完“劈、崩、钻、炮、横”小五行,周华看看父亲。见父亲没说话,是示意自己继续下去的意思,于是又打了一套形意连环拳。大家看周华演示完,都鼓掌表示赞赏。可是,周华的功力如何,只有周德清和吴箫的心里明白。虽说是动作清晰紧密,却显得拘谨。
周华回到队伍当中,场上安静下来。
周德清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在你们中间选派人手去省武校接受集训。”
“老黄,你说。”周德清转头对黄成栋说。
“你说吧,我可是外行。”黄主任向后退了半步。
“今天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至于派谁去最适合,我和黄主任回去再跟领导商量。”周德清抬高声音,“大家都回去吧!”
常彪和李克他们说再练一会儿功然后回家,就依然在大舞台这儿练拳。
黄主任、周德清、周华、吴箫和周鑫他们上了友谊路,往南走。
赵四海觉得不舒服,没有继续练拳,一个人靠在观礼台那儿。不一会,头晕眼花站立不稳,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大家赶忙围过来。就见赵四海面色潮红、满脸大汗,很难受的样子。
刘文俊一摸赵四海的额头,发烫!又摸摸他的手,发凉!“中暑了。”刘文俊说,“快!送医院!”
苟学义伸着脖子、咧嘴喊:“哎呀--快!快!”
“来不及吧!?”李克说,“快抬路边儿!”
大家急忙把赵四海抬起来,放到运动场南面的树荫下。
李克脱下白背心,给赵四海擦汗,然后跑到路边捧来一大捧热土,对常彪说:“彪哥!把他裤子解开!肚脐眼儿露出来!”
常彪照做,李克将这一捧土放到赵四海肚皮上,然后在土的中间弄出一个窝儿,露出肚脐眼儿。
“好嘞。”李克说完站起身,解开黄色帆布腰带,对着那土窝儿就是一泡尿。
赵四海自己抹了抹脸上的汗,坐了起来。
“感觉咋样?”刘文俊边给赵四海擦着身上的土边问他。
“没事儿。”赵四海系好腰带,扶着刘文俊和常彪站了起来。
李克看着苟学义:“可给义哥吓坏啦!”
“那可不!”苟学义瞪着小圆眼睛,看着赵四海,“老四,以为你小子杆儿屁着凉了!”
赵四海只是“切”了一声,没精神再去斗嘴了。
周鑫心里有些郁闷。因为周德清没让自己上场展示,也不知道会不会派自己去。周鑫最希望派自己和周华一起去。
而周华最希望派吴箫去。当然,自己若是也能去,那就最好了!
黄主任和周德清谈论着刚才的事情。周华和吴箫也开心地说着话。
周鑫看着周华摇动的马尾辫,像是受冷落一样在后面跟着。
许我一寸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