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论书绝句百首详解全译（九一至九三）
2019-05-07 11:04博野于铁江译释（2019.5.7）
九一（姚鼐）琳琅诗富容夷韵，洞达书饶婉娈情。一事惜翁真可惜，误将八股榜桐城。【启功自注】姚鼐⑴。惜抱翁文名震天下，与其乡先辈方望溪⑵齐名，世号方姚。无论方氏平生不为诗，即以文论，方又何堪媲姚哉⑶？大抵姚见世面，通人情，方则自卖头巾⑷，而诸头巾却不相许⑸也。姚之诗，容夷跌宕⑹，视随园⑺，有时竟有突过者，遑论其并时馀子⑻。至于书，又有过其诗文处。盖无意求工，却处处见深造之功，自得之趣。曾见近代赵尧生⑼先生题其书札文稿墨迹之诗，有“纸墨似相恋⑽”之句，真妙于形容。宋人论欧阳永叔⑾书，谓其“以尖笔作方阔字”，吾觉惜抱正有同调。曾见明人杨继鹏⑿于皖中刻董香光书曰铜龙馆帖，惜抱笔势绝似之，盖其入手所自也。望溪以八股之法为古文，又以古文之法为八股，遂成其所谓桐城文派，惜抱亦不免为其所欺⒀。【译者附注】(1) 姚鼐（nài，1731-1815年）：字姬传，一字梦谷，室名惜抱轩（在今桐城中学内），世称惜抱先生、姚惜抱，安庆府桐城（今安徽桐城市）人。清代著名散文家，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派三祖”。乾隆十五年（1750年）中江南乡试，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中进士，授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改主事，曾任山东、湖南副主考，会试同考官。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入《四库全书》馆充纂修官，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秋借病辞官。旋归里，以授徒为生，先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培养了一大批学人弟子。姚鼐文宗方苞，师承刘大櫆，主张“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在方苞重义理、刘大櫆长于辞章的基础上，提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发展和完善了桐城派文论。为桐城派散文之集大成者。姚鼐一生勤于文章，诗文双绝，书艺亦佳。著有《惜抱轩文集》16卷、《文后集》12卷、《惜抱轩诗集》10卷、《笔记》10卷、《尺牍》10卷、《九经说》19卷、《三传补注》3卷、《五七言今体诗钞》18卷，辑成《古文辞类纂》75卷。(2) 方望溪：方苞，见第八七首【译者附注】（22）。(3) 方又何堪媲姚哉：方苞又哪里比得上姚鼐呢？(4) 自卖头巾：自己卖弄文人的酸腐气。头巾：过去儒生常戴方头巾。(5) 而诸头巾却不相许：皇帝曾让方苞做国子监祭酒，其他文人都反对他。(6) 容夷跌宕：从容自然而顿挫起伏。容夷：从容自然。(7) 视随园：跟袁枚相比。随园：袁枚号随园主人。(8) 遑论其并时馀子：更不用说同时代的其他人了。(9) 赵尧生（1867-1948）：名赵熙，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清末民国著名的诗人、词人、书法家。(10) 纸墨似相恋：纸和墨互相吸引，像分不开一样。(11) 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12) 杨继鹏：安徽人，明代书画家，常为董其昌代笔。(13) 惜抱亦不免为其所欺：谓姚鼐标榜八股文一样的桐城派古文，也不免被他的同乡先辈方苞所欺骗。【原诗题解】此诗评价姚鼐。认为他的诗风采琳琅，格调从容；他的字灵活通透。只有一件事很可惜，就是他受方苞影响，将八股文标榜为桐城派。【原诗译释】1．琳琅诗富容夷韵，洞达书饶婉娈情：姚鼐的诗风采琳琅，格调从容；姚鼐的书法灵活通透而又柔婉可爱。容夷：从容自然。饶：多。婉娈：柔美依恋貌。2．一事惜翁真可惜，误将八股榜桐城：惜抱翁只有一件事很可惜，就是错误的将八股文标榜为桐城派。【附图】姚鼐书法http://image100.360doc.com/DownloadImg/2016/09/2817/81138511_1
九二（邓石如）一般风气一乡人，岁月摧迁有故新。四体历观程穆倩，始知完白善传薪。【启功自注】凡百艺能，莫得逃乎时代，亦莫得超乎地域。作者师承授受，口讲指画，波摹磔拟⑴，不似则为不中程⑵，固属有意所成之家法；亦有生于其时其地，谊非师生，耳濡目染，无意中而成其流派者。余素厌有清书人所持南北书派之论，以其不问何时何地何人何派，统以南北二方概之，又复私逞抑扬，其失在于武断。然苟能平心静察，形质性情⑶，或为父子兄弟，或为异县他乡。时代所笼，则异中有同⑷；地域所区，则同中有异⑸。虽豪杰奋志，壁垒全新⑹；或商人射利，纤毫必似⑺。及入识者眼中，其异其同，仍莫能掩也。嘉庆中完白山人⑻书法篆刻，如异军突起，震烁一世。包慎伯撰《艺舟双楫》⑼，复为之建旗竖鼓，历述山人遍临汉魏群碑，各若干本，取资广而用力深，一若天资学诣，迥不因人⑽者。余尝见康熙时歙人程穆倩⑾诸体书及印谱，因觉完白之篆刻用笔行刀，其来有自，即隶书行书，亦莫不肖似。右下一捺，其肖弥甚⑿。乃知按模脱墼⒀，贤者不为；而登楼用梯，虽仙人不废焉。【译者附注】(1) 波摹磔拟：一撇一捺都去模仿。波、磔：古代书法理论中左撇曰波,右捺曰磔。泛指笔画。(2) 不中程：不符合要求。程：程式，规范。(3) 形质性情：外在的形态和内在的气质。(4) 时代所笼，则异中有同：受时代风气影响，不同的作品都有共同之处。(5) 地域所区，则同中有异：地域不同，同类的作品也有差别。(6) 豪杰奋志，壁垒全新：才能杰出的人立志创立一个全新的流派。(7) 商人射利，纤毫必似：商人追求利益作假，把赝品做得非常逼真。(8) 完白山人：邓石如（1743年—1805年），初名琰，字石如，避嘉庆帝讳，遂以字行，后更字顽伯，因居皖公山下，又号笈游道人、完白山人、凤水渔长、龙山樵长，安徽怀宁县白麟畈（今安庆市宜秀区五横乡白麟村）邓家大屋人，清代篆刻家、书法家，邓派篆刻创始人。少好篆刻，客居金陵梅镠家八年，尽摹所藏秦汉以来金石善本。遂工四体书，尤长于篆书，以秦李斯、唐李阳冰为宗，稍参隶意，称为神品。性廉介，遍游名山水，以书刻自给。有《完白山人篆刻偶存》存世。(9) 包慎伯撰《艺舟双楫》：见第二十首【启功自注】。(10) 天资学诣，迥不因人：天才修养超常，完全不依托他人。(11) 程穆倩：程邃（1605-1691） 字穆倩，号垢区、朽民、青溪，别号垢道人，江东布衣，明末清初书画篆刻家。歙县（今属安徽）人。明季诸生。早年从黄道周、杨廷麟游，晚年侨居江都（今江苏扬州）。精医术，专长金石考证之学。收藏历代碑帖及秦汉印章、法书、名画、古器物极富。能诗，擅书画。诗文、书法绝不蹈袭前人，尤工分书，刻印精研汉法，章法精严，刀法凝重浑茂，得古拙朴厚之致，朱文尤胜，好用大篆，为“皖派”代表作家之一，宗之者甚众。著有《会心吟诗集》。(12) 其肖弥甚：相像的程度更高。肖（xiào）：相像。(13) 按模脱墼（jī）：按照模子制作烧砖的土坯。比喻机械模仿。【原诗题解】此诗借评价邓石如受到同乡人程穆倩影响，表达了艺术不能超越时代和地域影响的观点。【原诗译释】1．一般风气一乡人，岁月摧迁有故新：虽然时代变迁，有早晚的不同；但同一地区的人都会受到同一种风气的影响。一般：一种。摧迁：变迁。故新：早和晚。2．四体历观程穆倩，始知完白善传薪：把程穆倩的真、草、隶、篆四种字体都看遍了，才知道邓石如善于继承前人程穆倩。四体：真、草、隶、篆四种字体。传薪：薪火相传，比喻继承前人的学问技艺。【附图】邓石如隶书//image109.360doc.com/DownloadImg/2020/11/1308/207267298_3_20201113082033993
九三（阮元）惊呼马背肿巍峨，那识人间有橐驼。莫笑揅经持论陋，六朝遗墨见无多。【启功自注】仁智异乐⑴，酸咸异嗜，各好其好，本无强同之理，而世人好辩，强人从我，学问之道，其弊尤烈：经学之今古文⑵，道学之朱陆⑶派，读书人为之齿冷久矣。至于艺术、丹青、烹饪、音乐等，入主出奴⑷，喧嚣不堪入耳。至于书道，争端更有易启⑸者。盖医术有生死可证，丹青则人马可辨，烹饪则猫犬亦识其香，音乐则鱼鸟亦歆其韵⑹，惟书道则不然。不识一丁⑺者，亦可照猫画虎，率尔操觚⑻；略识之无者，更得笔舌澜翻⑼，逞其臆论⑽。此辈浅学，闻者嗤之，其缪尚不难破败；惟世之达官且号为学人者，纵或指鹿为马，闻者莫敢稍疑。阮元⑾之“南北书派论”是也。其于唐宋法书，汉晋墨迹，寓目既稀，识解更无所有。其所论列，譬如独坐路歧⑿，指评行客，肥者氏赵，瘦者氏钱，长则姓孙，短则姓李⒀而已。语云“少见多怪，见橐驼谓马肿背⒁”，堪为揅经室主⒂诵之。至其陋谬之例，有目共见，吾又何暇列举乎！【译者附注】(1) 仁智异乐：仁者与智者所乐不同。出自《论语》：“智者乐水，仁者乐山。”(2) 今古文：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研究经传的两大学派，亦称今文家和古文家。西汉经学，初无古文与今文之别。后鲁恭王坏孔子宅，于壁中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皆以古籀文书写，故称古文。又河间献王亦称得古文经传。其时经师多不信古文。东汉末，服虔、马融、郑玄皆尊习古文，古文经学遂昌盛。今所传《十三经注疏》，多取古文学派之说；西汉今文学说，仅存《公羊传》的何休注。(3) 朱陆：宋代朱熹和陆九渊的并称。二人同为理学家，但学术思想多有不同，常常互相争论。(4) 入主出奴：原意是崇信了一种学说，必然排斥另一种学说；把前者奉为主人，把后者当作奴仆。后比喻学术思想上的宗派主义。(5) 易启：易于引发。(6) 歆其韵：喜欢其韵律。(7) 不识一丁：连一、丁这样简单的字也不认识。形容不识字。(8) 率尔操觚：原形容文思敏捷；后指写作态度不严肃，没有慎重考虑，就轻率地写，随意着笔。觚：用以书写的木简。(9) 笔舌澜翻：比喻言辞滔滔不绝。(10) 逞其臆论：大肆宣扬自己的主观论调。(11)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雷塘庵主，晚号怡性老人，籍贯江苏仪征，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先后任礼部、兵部、户部、工部侍郎，山东、浙江学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抚及漕运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等职。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体仁阁大学士，太傅，谥号文达。他是著作家、刊刻家、思想家，在经史、数学、天算、舆地、编纂、金石、校勘等方面都有着非常高的造诣，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12) 路歧：路口。(13) 肥者氏赵，瘦者氏钱，长则姓孙，短则姓李：胖的就说姓赵，瘦的就说姓钱，高的就说姓孙，矮的就说姓李。形容毫无依据的乱说。(14) 见橐驼谓马肿背：没见过骆驼的人初次看到骆驼时认为是马背肿高了。(15) 揅经室主：指阮元。阮元的书斋名“揅经室”。揅，同研。【原诗题解】此诗批评阮元的“南北书派论”是少见多怪，就像谚语所说的“见橐驼谓马肿背”。【原诗译释】1．惊呼马背肿巍峨，那识人间有橐驼：有人初次见到骆驼惊呼“马背怎么肿了这么高”，他哪里知道人间还有骆驼这种动物。那，通“哪”。橐驼：骆驼。2．莫笑揅经持论陋，六朝遗墨见无多：不要笑阮元论调的浅陋，因为他根本没有见到过六朝留下的墨迹。【附图】阮元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