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杀猪又杀猪‖文/不归
杀猪杀猪又杀猪
张屠刀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屠夫,却也是手里鲜血最少的屠夫。听老一辈的人说,张屠刀一生只杀过一次生,是头猪;也有人说,他杀过两次,也都是猪;还有耆老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有三次,都是猪。
但他究竟杀了多少次生,其实没有什么无聊的人会在意。正如他本不叫张屠刀,但叫的人多了,便也就叫张屠刀了,至于他的本名,又有多少人在乎呢?但张屠刀在当地到底是个传奇人物,而他的故事还得追溯到四十年前。
那年村里出了件怪事——北村的猪圈和鸡窝都给拱了。猪圈里的母猪们毫发未伤,反而容光焕发;但鸡窝里的鸡都遭了殃。小鸡仔崽都不见了,连半根鹅黄色的绒毛也没留下;母鸡们都被吓傻了,眼神直愣愣的,也不下蛋了;公鸡们最惨,鸡头给咬掉了。此事一出,别说北村的村民都吓得晚上不敢出门,连南村的人一到晚上也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孩子们也变得异常安分。
大家发现,这鸡脖上有明显的咬痕和齿印。鸡头,怕是叫哪个野兽咬了去。这话一传开,那可不得了!要知道,这北村不偏不倚正中群山怀中。听说后山在百年前就有野兽出没,死过不少人!不过几十年前,后山上的树,砍的砍光,烧的烧光,终年赤裸着黄棕色的皮肤,就再无骇人听闻的凶兽吃人的事。但几十年已过,后山又恢复到以往般的郁郁葱葱,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见低低的吼声,令人寒毛直竖,鸡皮疙瘩掉一地。
尽管全村都人心惶惶,但大家都知道这样一直下去肯定不行。这时,村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直言要生擒那畜生。他们的父母拉住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只好跑到野庙里去求那花和尚乱画的平安符,叫他们好生带着,祛邪挡灾。
是夜,勇士们在一间屋外的笼里关了几只最壮硕的雄鸡和一群最肥美的小鸡崽,笼子周围藏好了结实的大网和锋利的兽夹。他们则埋伏在屋内,屏气静候。
夜很静,有树叶“沙沙”响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笼里鸡爪翻刨泥土的细碎声音。远处,无风,却有一丛草影在月光下摇动,飘出“簌簌”的响动。然后听见一声极浅的兽叫,模模糊糊,听得并不真切,却令勇士们心弦一紧。声响渐渐近了,而屋内的年轻人也顾不得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水。须臾,似乎有破空的声音——“刷”的一下!突然,一道惨烈的兽嚎声乍响,吓得鸡撞笼。勇士们火速冲出屋子,包围住来者。
在火光下,一头青面獠牙、颈缠鬃毛的巨型野猪颤抖着壮硕无比的肌肉,它被巨网缠绕,怒得横冲直撞,却只能被网给扯住。一位年轻人见野猪难以动弹,便壮着胆子靠近它。没想到刚一靠近,那野猪便瞪大了眼睛,那眼里似有火在燃烧,猛得顶着獠牙向年轻人撞去。轻轻松松便将他开肠破肚,什么红的、白的、黄的散落一地,半截血淋淋的肠子瘫在草上,还在蠕动。而那人则是挂在猪的獠牙上,在摇晃。野猪哼了口气,一把将尸体甩开,满脸的得意。其他年轻人吓得腿发颤,几个吐了,几个尿了,还有几个不争气的跑了。其中一位年轻人在逃离的路上,猛然发现了张屠刀家,急忙跑去求助。
张屠刀在腰上别上一把锐利的尖刀便赶去,而他的妻子则悄声来到卧室里的一个小房间。
张屠刀一来,便看到一地的红的、白的、黄的都已经与泥土混杂在一起,还有点黏糊糊的感觉。而野猪则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仔细一看,猪身下隐隐有一摊血。原来它的左前腿被大兽夹死死咬住。虽然野猪看似筋疲力尽,但在场的年轻人显然都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远远地退开。张屠刀则直接踱步到野猪面前。野猪再一次睁开眼,这一次眼瞪得大大的,里面却尽是惊骇,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瑟缩,却无处可逃。张屠刀将手放在猪首上,轻声道:
“孽畜,干了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地间回荡着哀嚎声。不过几刻钟的光景,一头硕大的猪身便被张屠刀肢解。猪身被抬回去分给北村那些损失的人家和勇士们。有人送给张图刀一条最大的猪腿,但张屠刀拒绝了,他说他不吃肉。
事后,有人说,那夜村里有悠长的敲木鱼声再回荡,仿佛拥有洗净俗尘、令人心安的力量。有人说,张屠刀眉间有一道杀生线,常人是看不到的,但畜生可以,而那凶悍的野猪就是被他的杀身线镇住了……
那夜,张屠刀回到家,不出所料地听见屋里传来的敲木鱼声。他放下尖刀,走进屋里。屋里有一尊端庄慈祥的菩萨玉像,那玉像泛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玉像前跪坐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妇女。她正在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木鱼,听见脚步声,停下木槌。
“杀了?”
“杀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虽说这张屠刀为村里除了一害,村民们都挺感激他的,可偏偏就有人一直看不惯张屠刀。他姓李,名字早就被人们遗忘,村里人都管他叫老李头。
老李头已经六十多岁了。听说他家里人都是饿死的,唯独他活到了今天。平日里哪家需要帮忙了,老李头都会抽空去搭把手;那家出了什么事,也是老李头第一个去关心。老李头最喜欢孩子,他经常买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分给孩子们吃,笑容可掬地听孩子们亲昵地叫他“李爷爷”。没人知道如此亲善和蔼的老李头,为何偏偏要和张屠刀作对,也没人在意。不过一直以来,老李头都是借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琐碎来挑刺,每次都是张屠刀一家退让,便也相安无事。可突然有一天,老李头发难了。
从那天开始,老李头从早到晚,从南村到北村再到南村,逮人就说:“为什么那恶兽怕张屠刀,因为他吃过人!”这本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话。可人们一想:是呀,杀猪杀狗,甚至杀狼杀虎都不算什么,最多算是小恶。可同类相残,那就不得了啦,更别提手足相杀了,这可是昧着良心,丧了天德,是大恶。难怪凶兽也会怕张屠刀。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听说的人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全村仿佛回到了杀猪前,人心惶惶,生怕张屠刀哪天兽性大发,提起了杀人的屠刀。于是乎,全村人,不管是南村没受野猪侵害的,还是北村受了害的,这会儿都团结在一起,气势汹汹的跑到张屠刀家门口闹。
张屠刀面无表情地出来时,全村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心中暗道:果真是个吃人的!煞气那么强!
但还是有人壮了壮胆子。
“张师傅,咱念在你也算帮过咱忙,今个也不为难你。你们一家子趁早搬走吧!”
“老张,虽说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了,但这事你看……”
“张屠刀!你个吃人的恶魔!我们念你也可怜,咱不报警,但你今个就得打包行李滚蛋!”
“搬走!搬走!别祸害村里人!”
“老张,咱们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你说是不是?要是你有什么困难,咱也可以帮你搬嘛!”
“张屠刀滚蛋!张屠刀滚蛋!张屠刀滚蛋!!!”
整齐划一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没人发现,张屠刀默不作声转身回房时,他的足印上有一点湿润。
第二天,人们打算再去闹时,却发现张屠刀一家早已离去。
半年后,村里再一次遭受野猪侵害,这回咬死了五六个人,却让野猪毫发无损地跑了。
一年后,老李头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也无人在意。
而这时,张图刀亲自下厨——烧一锅红烧肉。锅里浓稠的汤汁在冒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流油,扑面而来的肉香令人食指大动。张屠刀看着翻滚的红烧肉走了神。
昨天,是他第三次杀猪,一如既往的容易。那是头老猪,死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然后眼里似笑非笑。他一刀子捅进老猪的心,但并没有拔刀,怕血溅出来。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闹天灾,连续两年大旱,颗粒无收。地里凡是能吃的都给刨了,山上的树皮也被扒着精光,树根被啃得稀烂。万里晴空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在喘息。
他饿得在地上直打滚,滚着滚着就饿昏过去,又饿醒过来,挖了一把土直往嘴里塞。突然,他闻到一股肉香,他以为自己已经饿出了幻觉。但随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那肉香反而愈发浓郁。他忍不住了!他顺着肉香飘来的方向,蹑手蹑脚地去寻源,不料想来到老李头的家。他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趴在窗口看。他看到地上一片干竭的血,还有一些内脏。而老李头正蹲在地上,拿着一大块肉大快朵颐。他一声惊叹,被老李头发现了。他转身就跑,却被老李头叫住。
“小崽子,来吃肉不?”
他禁不住诱惑,几个箭步便冲到蒸锅前扯下一条腿,蹲下来大嚼。
“记住,别告诉别人!你爹娘也不许!不然老子也吃了你!”
“嗯嗯!”他忙着吃肉,只管答应。
突然他吃到一片趾甲,一看,手中竟是根人腿。抬头一看,锅里卷缩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孩子,脸皱巴巴的,五官已烂得有些模糊,皮肤红透透的。他吓得丢下骨头,又想起老李头的话,一溜烟儿地往家跑,躲在被窝里发抖。
后来,实在是太饿了,妹妹饿死了。父亲叫他把妹妹埋了,自个却和母亲到外面觅食。
他抱着妹妹的身体发愣,感受到怀中的温暖渐渐凉去,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他看着妹妹蜡黄消瘦的脸,他有点想哭。
他抹掉眼泪,抱着妹妹来到老李头家里。
老李头一见有个死人,喜上眉梢:
“好你个小崽子,还知道'知恩图报’!行!今个就再让你尝尝老子的手艺。”
“嗯!”
当年他真的太饿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再一次跟老李头讨肉吃。他笑了。
“爸!菜好了没?”他儿子的叫声拉回他回忆的思绪。
“来啦!来啦!”
“爸,这肉有点老。”
“遇到杀一头老猪,便宜,就买了。”
“妈呢?”
“卧室里,一会出来。”
“爸。你也吃呀!”
“傻儿子,你忘了?我从来不吃肉的。”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敲木鱼声。那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又仿佛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