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平凡岁月(二):旧事

无论您远走何方

旧事

01

少时,家里只有手推车。
祖祖辈辈扎根故乡土地,耕耘着土地对我们的馈赠。每至农忙时节,通往村子与田野的土路,忙碌的都是手推车,它兴盛一时,充盈着泥土味与稻花香。炎炎夏日,农人汗涔涔,地里的庄稼长得可真好。
出入原野,我们常抢着接过父辈的手推车,时拉时推,左颠右荡,稍不留意,又给驶进小沟里;家里的哥哥姐姐尤爱撑着车把,示意弟弟妹妹朝车内坐好,一路清朗笑语相送;父亲无言,只是更喜欢做车夫,为这个家遮风挡雨,载着我们安全抵达终点。
若逮着雨天,在泥泞里穿行,异常滑溜,人车俱疲。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宛似平行的铁轨一直绵延不绝,一道道混乱不堪的脚印在雨后晴光的照耀下渐次板结成块,几近立体。

刚收割好的水稻惹人痒,是那种身灵其境的痒。装一整车,垒好,扎绳,父亲掌着手推车撑杆,小孩在后奋力推行。瘦小身躯恰是好处,着力点刚刚好,便于前行,而区于大人高壮,不致将手推车向下压,虽有力却不巧。起初,我们常使初生牛犊之力,一鼓作气,不料,早早地偃旗息鼓了。

手推车可谓将平衡术演绎至极致。如保持平衡,须两头持平。行车途中,最讨厌的是,父亲有时会把手推车撑杆略抬几分,以致身后的我们只得更佝偻下去。而今思之,先前他不一直是这样佝偻而行的吗?

汗出如浆,总算到家,或在宽敞大院里挂块大布,忙用脱粒机;或到马路,由南来北往的汽车碾压成谷。

后来的我们,长大了,也强壮了,家里的手推车也被拖拉机替代了。

“吧嗒吧嗒”,隐约中低沉粗犷的轰鸣声远远近近透过空气不疾不徐传来,是那般明析。村里众多拖拉机轰鸣声中,略略一闻,便知那是父亲驾着拖拉机回来了。这种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早已沉沉地嵌在记忆深处,再难忘却。

小型手摇式拖拉机分为车头与车厢两部分,可拆卸。在农村,并不鲜见,可耕地,亦能拉东西……在诸多农业生产生活中作用不容忽视。小巧、灵活的特点,更加适合我们这儿的山地耕种环境。

农事一起,它就从一而终参与着。父亲又如往常走近车头,手持摇把,准确贴合住启动机眼,缓缓摇动,动作从慢变快,几圈过后,熟悉的轰鸣声响彻耳畔,漾出缕缕白烟曼妙浮苍穹。手摇拖拉机是门技术活,柴油机反转后,容易带着摇把一起转动,弄不好会打断胳膊和门牙。

行驶之际,在平地与上坡时,行驶方向与转动方向一致。然走下坡,情况则是相反的,譬如左转向,须按右手边的转向装置,往右,亦同。

前几年,父亲患上号称“不死的癌症”的类风湿,导致关节肿胀、疼痛、晨僵、变形。天一变冷,骨头钻心疼,张握受限,难使力启动拖拉机。医生曾提醒说:“少接触生冷水!”然以农业为主的众多农村家庭,不接触冷水,绝非易事,甚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明知会完全丧失劳动力,却依旧背道而驰,因为这就是生活。

后来,农业生活呈现出一种片断式、憩息式。平日耕种、浇地、施肥等小农事不再动辄开拖拉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型三轮电动车。小车厢内可放锄头、喷雾器、背篓……生产生活稍有减负,较原先出行轻捷。尤为可贵的是,除较大农事外,女性可独挡一面了。

现在,村里人陆续购进汽车,拖拉机与汽车的一席之地愈发稀罕。村中道路狭窄,空地稀少,尤其是赶上洗卖春蒜时候,更是寸步难行。在生活渐渐光鲜的背后,总免不了停车难的窘境。如何改善,将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今,不变的,还是父辈一如既往地耕耘着故乡的土地。

02

村中广场栽了一株垂柳,它隔小卖铺仅三丈余余,每日,我往返小卖铺与新家,与之照面不知几回。

我走过去细细触摸其苍劲树皮,呈一种褶皱状,散落大小各异的裂痕,有些已枯死,似战战兢兢,若风一过,结局自已注定;斑驳的黑褐色中倏忽泛出斑斑点点的鹅黄色小块,无规则,像草,亦不像,极好看,我甚猜想,会是某种鸟群栖过,留下“到此一游”的纪念品吗?

柳树向西,有一堵小围墙,很长一段时间,村中一位颇有学问的老叟常把它作为文艺刊墙。早期,书满一墙粉笔字,尤像行楷体,字小不密,观之,不挤眼,那会儿,我们尚小,也懂不得几字;后来,每回订阅的报刊送到,他常细心裁剪几章,提桶打好的浆糊敷墙,小心贴报于其上,排版倒简洁明快,村人常至前品阅;再后来,老头停刊,耄耋之年,身体已然吃不消,也无人接手,而今墙上残留些许,一番落败之态。风过,报纸簌簌作响,是一种渐渐撕裂开的声音,间或有柳叶的清脆声。

老刊墙就伫立在那,迎日月星辰,风疏雨骤,无人再观。对了,隔墙后,是一口老井,它也瑟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荒草终作伴,偶有几滴引泉流入,打破一方死寂。

柳树南边,是一圈低矮墙栏,也不全封死,中部留几孔。孩提时代,捉迷藏,作堡垒阻击“来犯之敌”,好不热闹。墙栏内栽满篁竹,加一排白蜡树,我们常折枝当“金箍棒”,尽得巅峰,偶取叶,含唇,轻轻吹,奏一段“不着调”。隔不远还有处长石板,斜着,呈下坡,那且权当滑梯,裤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纷纷被蹭得遍体鳞伤,不是薄了,就是露出腚。

彼时,那隐隐约约的鸟鸣声层层叠叠的。更南处,电线上稀稀几只一动不动;枯枝败叶间渺渺藏几声;高飞而远翥者,冷不丁吼吼;广袤荒野内,觅食无果的,唧唧喳喳;末了,临处诚惶诚恐地畏惧者,鸣声亦柔细。——脆而翠,生命该有的本色。

夏天,小孩放学匆匆写完作业。天光未暗,聚在村中广场,男孩打羽毛球,女生拉根橡皮筋,踢踏踢踏跳起来。倘不小心用力,羽毛球高高跃入柳枝,不肯下来,我们只得暂停,奔回家,撑一长棍,捅捅……倘够不着,还得请柳树下、长石凳上纳凉的大人帮取。未久,星光满天,月色朦胧,清风自在古井外,柳叶细细裁风来。还有萤火虫,像是可以触及的星空,和着老太太的各种老故事,蝉音悠绵,渺渺可闻的田野蛙声,恍恍惚惚,我们似一夜长大,花香果熟……

有时梦到以前,睁眼都没了。

03

杨林理发店起先坐落在老甸南派出所斜对面,214国道从中穿过,延伸至远方。

记忆里,它就那般存在着,临街寂静的存在着,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那会儿,甸南街仅有三五家发廊,几乎全集中于现在改建的甸南农村信用社原址上。发廊门口竖着螺旋彩条呈“扶摇直上”状闪着炫丽的光,特别稀奇,久看,人仿佛给灌醉似的。终初中毕业,我全不落,皆在此理头发。

杨林理发店,我不知有多少顾客光临过,总觉这是属于老头们的专属区。我从未走近,远远望去,又走开。

又过五六年,杨林理发店终觅不见。原来房东那家搞装修,它已迁到去往甸南镇卫生院那陡坡路,在今鑫豪KTV背后。随着天马集市改建完成,各色建筑焕然一新,仁和超市也入驻甸南街,时尚理发店更如雨后春笋般一夜涌现。交通便利,统一规划的集市倒比旧时多出几分热闹。

若往西,朝上攀几层台阶,到原供销社一带的老甸南街,你会惊觉,这儿怎会如此冷清,行人渺渺,算得安静。杨林理发店就在此,与外面的世界相映成趣,自成天地,活成一番自在的冷冷清清。它附近是卖化肥的、家电维修的、搞裁缝的,再无其他。

这条老街我不常走,每每经过,杨林理发店时传出下象棋声,老头几人围一圈;一人在镜前拨弄头发,似乎理得还满意;杨林师傅身穿白大褂,银白发丝遮不住鹅蛋似的后脑勺,平添几分可爱,就连常留的一撇胡子也是斑白;老式录音机嗡嗡响,像做着上世纪一个未醒的梦,一切都散发着浓浓的老旧气息。

后来,我去他那剃过两回光头。

头一糟去,人不多,一脚踏入:“爷,给理个光头得了。”

“客气了,叫叔就行。”

“哎呀,不好意思,侄儿子,剃刀不算锋利呀。”一听他说侄儿子,顿觉这人挺和善,挺亲切。

“噢,忘了,还有一把的嘛。”他招呼我坐下,正对镜子,娴熟地盖好遮布,尔后,电发剪宛如收割机穿梭在广袤原野上肆意纵横,满是喜悦。想必理发师最喜这轻松的方式吧?已而,他铁桶内的水终温着,叫我俯首洗洗,手搓一阵肥皂搽我头,间或用毛巾裹擦。我才留意,他的设备确落后,不是热水器,还有掉了不少搪瓷的脸盆,至于抹肥皂,估摸是为好剃头吧。

搽毕,重坐好,瞧他抽出一把剃刀,朝旧桌沿挂的荡刀布上来回翻蹭,使其愈锋利。

“侄儿子,头不要动,小心刮破皮。”

我乖乖望着镜中的自己。

“沙沙沙”,左太阳穴还不停,右太阳穴就响了,头盖骨似乎很脆,再用毛刷打几圈胰子,厚厚一层抹头上。就看那刀子在头上游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发被轻轻剃掉,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头皮有些发麻、辣疼。遮布早布满短发,似胡碴,凝定地呆立住。

“侄儿子,你头皮像是皮炎吧,有几块红疹,不多。”

“你要买皮康王搽呢,这东西管用,以前,我遇到一位老医生,他建议我用,效果很好。我虽只是理发的,可见此状,我该讨讨建议不是。”

“趁不严重,赶忙买盒来,一天搽两回,得不除誓不罢休。”

“你也别以为叔取笑你,没那回事儿。年轻人,容易不当回事。”

我连忙答应,都挺好。

他收费不贵,仅十元,(可能包括推头、刮脸、剪鼻毛、掏耳朵……)而今,时尚理发至少二十元起。

上星期,我又去他那儿剃头。有点戏剧性,我未揣几钱,匆匆出门,临去,才晓存八块,只能微信支付。杨林师傅说他不会微信,我只得道明原委。

“见外了,不差那钱……”这人挺好。

曾经弄堂里的乡村剃头匠们,亦或是走街串巷、逢会赶集的乡村剃头匠们,他们多为老手艺人,传承着这门古老技艺,这样的师傅真的不多了。这些背影正渐渐远去,那些剃头工具也慢慢搁置于房屋的角落,终有一天,它们会生锈,然曾经的主人早已暗晦消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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