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成诗选:听雷平阳唱莲花落
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文700余首(篇)刊于《诗刊》《中国艺术报》《星星》诗刊《星星·散文诗》《中国诗歌》《诗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星河》《延河》《阳光》《诗歌月刊》《边疆文学》《时代文学》下半月《草原》《上海诗人》《创作与评论》《百家文学选刊》《青海湖》《山东文学》下半月刊《云南日报》等数十家各级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2年汉诗年鉴》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昭通市文学创作奖,并获得过《人民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等全国性奖项。出版诗集《秋风不会将大地搬空》。
温吞水(组诗)
文/夏文成
我们都在极力掩盖什么
大风中的枯草总想抬起头
但风却毫不手软地将其死死按住。正如我们
花费大量金钱,购买衣服
用来掩盖丑陋,但露出的仍然是
最丑陋的部分。美丽的表象下面
总有一颗决绝的心。正如我们想用虚假的微笑
掩饰内心的虚弱,用无谓
掩盖骨头里的贪欲,用伪善掩盖
充满五脏六腑的凶残,但命运终究
却如一个漏洞百出的口袋,将一切显露无遗
一出生,我们就在拼命掩盖什么
但最终只能用死亡,掩盖一切绝望和罪恶
就像一杯咖啡,妄想用一匙白糖
掩饰满腹的苦涩,最终却被另一张
苦涩的嘴,一滴不剩地啜饮掉
我们甚至杀不死一只鸭子
鸡喜斗架,喜内讧。斗败的公鸡
很可耻。获胜的公鸡要付出
被拔光脖子毛的代价。但鸭子不斗架
你就是拼命驱赶它们也没用。但我们要杀死
这些软弱的家伙,煲老鸭汤
做成黄焖鸭、烤鸭
吃尽它们的肉。但被生活磨钝的刀
要杀死一只鸭子,着实不易
我们不是专业的杀手,我们找不到
鸭子的死穴,只能胡乱下刀
一刀又一刀,气管断了,血在脖颈上
流成溪流,鸭还活着。继续一刀又一刀
食管断了,血流成河,两腿乱蹬
鸭依然活着。我们开始恐慌
仿佛刀,就在我们脖子上切割
索性拿出刽子手的凶残,一刀将丫头剁了
被恐惧扔到地上的无头鸭
茫无头绪地四处乱跑。仿佛一个
不肯终止的噩梦,只好将其
强行摁到命运的滚水里
在水里混了一生的鸭子,没想到水
会突然翻脸,挥舞着万把刀
砍杀它。无头的鸭子血红着脖颈
拼命挣扎。失去声带的脖子
已喊不出嘹亮的声音,如同一个
绝望的溺水者
在黑暗的滚水中,抓不着一根救命稻草
荒地所见
某幼儿园旁,有大片荒地
乱葬岗一般狼藉。野花野草们
不知道嫌弃,纷纷来此
落草为寇,繁衍后代,在黄昏中摇曳着
凄美的寂寞。附近一些农民
也畏畏缩缩,来打擦边球,垦荒种植庄稼
时值盛夏,瓜果们就像一个个留守儿童
不嫌贫瘠,不知艰辛
纷纷开花结果,给被糟蹋得
不成样子的土地,些许安慰
温吞水
青蛙对温吞水失去警惕
是因为,温吞水有着无法抗拒的温情
不知青蛙在死去之前
是否有过反省?我们拒绝饮用温吞水
我们鄙视身边的温吞水
温吞水的巨大阴谋在于,在我们毫无防备之时
就被它缴了械,束手就擒
假如爱情,掺入了温吞水
基本就没救了;假如我们的日子
也加入了温吞水
那我们的生活还能指望咀嚼出
什么滋味?若想消灭无处不在的温吞水
只需添一把柴禾。这把柴禾,就紧紧
攥在我们手中,但我们始终舍不得
将它塞进,即将熄灭的灶膛
夏夜的两个影子
如履薄冰。两个影子
提着两颗扁平的心,在夏夜的荒野摸索前行
一不留神,就会摔进乱石丛中
成为两块食古不化的顽石,或跌入
世俗的污水之中,难以自拔
但两个影子依然不管不顾,时而重叠
时而交叉,蹒跚在荒无人迹的夜色深处
两片薄薄的影子,怀揣不同的人生和心思
挣扎于短暂的兴奋之中
他们以为,只要心中有爱,就可以
照亮黑暗的路途,只要肯不断向前迈步
就可以抵达幸福的目的地。但摸索在黑暗中的两个影子
如同两片生活的灰烬,他们想在冰凉的夜色中
相拥取暖,但不论怎么摩擦
也擦不出一星半点火花
夜凉如水,星辰寥落。越来越深的黑暗
让他们倍感恐惧,他们试图原路返回
但已无路可循。遭遇了鬼打墙一般的两个影子
只能在黑暗中,原地打转
灵异者
在哀牢山腹地的李方村
我亲眼目睹了彝族汉子,赤脚踩踏
烧红的犁铧,用毫不设防的舌头
亲吻滚烫的犁铧
那种可以撬动任何板结的土地的犁铧
此刻在烈焰中,变得通红
比酒醉的彝族汉子,滚烫千百倍
如果让它贴近我的肉体凡胎,顷刻间就会
发出焦糊的肉香,惨烈的疼痛
一定会像当年的革命者
被鬼子通红的烙铁,按上胸膛时
迅速传遍革命的每一根神经。但这些彝族汉子
这些哀牢山深处的灵异者,似乎没有
任何痛感,就像苍天之下的哀牢山
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依然矗立于
高原之上,面不改色
哀牢山
火把舔亮高原的天空
毕摩的咒语如暖风,将唢呐的热情
推向高潮。彝家汉子粗粝的脚掌
踩踏着烧红的山峦,面不改色
品尝惯烧酒的舌头
舔舐滚烫的犁铧,一如亲吻着滚烫的爱情
在哀牢山,每一个男人
胸腔里,都豢养着一头猛虎
每一个女人的怀里,都揣着一盆
经年不熄的柴火。他们因此常常忘了
一条横空出世的山脉
曾经如同割据一方的土司
武断地将两条热恋的河流生生拆散
将两片高原棒打鸳鸯。今天,作为一个过客
我偶然来到了哀牢山深处,不为追责
也不为追寻那段远去的苦恋
只想见证,阳光和鼓乐
如何将一座曾经哀伤的山脉,清洗得
只剩下,今天的激情和欢乐
那个地方空了
时隔很久,再次经过
那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发现大门的右侧
空了。那里曾经有一个
披着夜色的老人,坐在那里
卖烧洋芋
一盆褐煤炭火
是她唯一的依靠。袅袅腾起的烟雾
让我想起故乡的炊烟
她的烧洋芋,穿着阳光的外衣
散发让人馋虫乱窜的清香。常常让我忍不住
掏钱买一个,在众目睽睽中,一路大嚼
乡愁也因此稍有衰减
但现在那个地方,突然空空如也
炊烟没了。摄魂蚀骨的清香没了。那个
土豆一般沉默寡言的老人没了。我不知道
她是被撵走了,还是……
我怅然若失。这个小小的城市
从此多了一份乡愁,少了一块心病
奔 跑
一些树木陷入更深的沉默。另一些
则与天空背道而驰。有人在林中奔跑
与静立不动的树木形成严重对峙
如同夸父的奔跑毫无意义,那些奔跑的脚步
与脚下的陷阱相克相生
倒影与自身的高度相互印证。总有一些事物.想慢下来
总有一些事物无法终止奔跑
就像一头慵懒已久的牛
突然挨了狠狠一鞭子,不得不张开四蹄
狂奔。但它慌不择路
跑上了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退路的路
它无法预知,哪一步迈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这头被生活荒废已久的牛
唯恐再挨第二鞭,只顾甩动疲软的四蹄
和它腐朽的皮囊作最后的挣扎
远没有一棵即使刀斧加身,也不肯
挪动半步的树来得淡定
疼痛者的狂欢
有一把烧红的刀子,在她心里搅
她想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把烧红的刀子
在别人心里搅。群星晃动
大地深处的疼痛在弥漫
但有一部分是麻木的,如腐朽的木头无论你
如何砍、剁、锯,甚至将其烧成灰
它也不会有痛感。这就很好
至少刀子的一部分锋利,在其面前
失去了效用。但她不肯罢休
她更换了一把带钩的工具
并拿出捕鱼人的耐性,在往事的苦海里反复打捞
那些让她痛苦的记忆,并逐一检视
分析其构成成分及成因
然后用泪水反复濯洗,在夜色里晾晒
一些鲜亮的东西因此被遮蔽。但她很享受
这种痛苦的狂欢
如同铁砧上被生活烧得通红的铁块
享受着锤击的快感。直到心被绞碎,烧糊
直到一场春雨,止于遥远的天边
听雷平阳唱莲花落
我没有看到莲花。我看到的是
一条江的七十二条支流,在他的体内奔流
我看到的是一座铜雕
突然开口歌唱,金属的声音
将我的耳膜冲刷得生疼。我看到欧家营
那个在夕阳里拉二胡的瞎子
在他的体内突然活了过来。胜天河的水
开始倒流。无数人的忧伤在其中涌起浪花
我突然想哭。我感到震惊。我没想到
唱一首歌,竟然需要将全身的肌肉和力量
都聚集到喉咙里。我没有想到
一首以莲花命名的歌
竟然与莲花毫无关系,而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江河
从一个诗人的体内涌出
每一条支流,都奔涌无尽的苦难和悲伤
君子兰
这世道,君子本就无用
就像君子兰,终日足不出户
守着那片小小的国土,无奈总是一次次失守
一次次被分裂,却又无可奈何
守住自己的本分,守住为花之道
想法倒是不错,一年按时开一次花,把鲜艳的理想
举上头顶。但终究不会有结果
花谢之后,就是漫长的、空寂的等待
不是被光阴挖空心思,就是被遗忘束之高阁
这是它的致命伤。命运的肉根
长得再多,再粗壮,又能如何
文 竹
不知是如何跟竹扯上亲戚关系的
跟竹站在一起,它将无地自容,挺不直腰杆
只有我这样,载不活发财树,也种不了竹的人
才会退而求其次,把百无一用的文竹
养在家里。文竹,一介文弱书生
所求不多,贡献自然也少。他知道自己
根基浅薄,成不了大气候,只求偏居一隅
但也不敢像南宋苟安的皇帝,守着一片残破的河山
也自得其乐。作为生活的点缀,文竹学会了
将自己有限的空间,一让,再让
吊 兰
她有一个完美的夏天
她有充沛的雨水和想象力。她试图
把爱的叶片和藤蔓,伸到足够远的地方
但她没有足够的底气,让她的肉根,将一个夏天
牢牢抓住。她善于虚构
足够的故事情节,来支撑故事的进展
却没有足够的勇气
将爱的幻想,扎进世俗的土壤中
母亲的疼
端午节,我给母亲打电话
想接她到家里过节。母亲在电话中说
她在某医院输液。我心里犹如挨了一记重锤
急问在那个医院,我过去接她
起初她答应了,但当我第二次打电话
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去接她
她说,医院离家几步路,想走回去。我反复说
父亲在乡下四弟家,她一个人冷清
还是到我家过热闹些。母亲坚持说身体不舒服
她哪也不想去。她说你爸也回来了,他上街
买端午节吃的药草去了。我说
那我们过去过。母亲说,不要去了
她不想动。我说我们自己动手做饭
你歇着。母亲终于答应。我买了一些食材
先来到父母租住的家里。过了很久
母亲终于蹒跚着回来了
一到家,就挣扎着张罗饭食。无论我怎么争抢
她也不肯坐下歇息。我问母亲身体怎么了
母亲说,都是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
膝盖骨质增生,小腿静脉曲张,总之一身都疼
尤其膝盖部位疼得动不了,走不了路
听说某医院来了个专家,就去就诊
但医生的手法特别残忍,用一种叫刀针的工具戳进肉里
一阵乱戳、乱刮,疼得让人恨不得晕死过去
每次医治后,躺在病床上两三个钟头无法动弹
听得我心里像有无数把刀在砍,再剁
自责和愧疚如同两把钳子,紧紧钳住我的心
母亲的一生,勤劳、善良、与世无争
干活总是“仅汤干”,才肯放过自己
而疾病并不因为她是一个好人,一个贤德的农村妇女
就肯放过她。从她生命蓬勃的青壮年
到如今灯枯油尽的风烛残年,各种疾病就陆续
找上母亲,让她寝食难安
痛不欲生。但母亲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花钱
到正规医院诊治,不是随便找点草药
或单方自己治疗,就是放任疾病,无情的摧残她的身体
摧垮她晚年的安宁和幸福
像天下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一样,母亲卑微
隐忍,宁肯天下人负她
也不肯她负天下人。包括自己的儿女
有了累,自己忍着;有了伤,有了痛,自己忍着
哪怕几步路的车程,她也宁肯
强忍剧痛,一步一步挪回家
也不肯给自己的儿子,增加麻烦
昨夜,一场虎头蛇尾的雷雨
雷声将我从梦中拖出来的时候
夜色正浓。密集的雨点如枪弹将铁板一块的黑夜
击穿无数弹孔,将我黑色的梦击穿无数弹孔
迷糊中的我,似乎还在童年的原野上
惊慌失措地赤足奔跑
一场雨,对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味
对于久旱的土地,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
更是非同寻常。而一场雨
总是虎头蛇尾,来去匆匆
就像一场爱情,开始总是极其艰难
需要各种各样的因缘巧合,苦心经营
而结束只需要一个念头,一句话
昨夜的雷霆,还在记忆中回响
但那场短命的雨,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清晨,地上薄薄的积水,如同怨妇的泪痕
太阳一出现,就会消失无踪
像一场毫无来由的梦,消失在嘈杂的市声里
黄山挑夫
仿佛整座黄山,都在喘息
仿佛整座黄山,都压在他们肩上
侧身让道时,他们浑身冲撞而来的热气
恨不得要将我融化
他们的骨头应该是钢铁铸就的,再沉重的担子
也压不跨;他们的肌肉和血脉里
似乎已剔除了那种叫累的因子,因此
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沉稳如山
他们的心思里
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胆怯与害怕
之类的词汇,因此他们给予乘客的
是稳如泰山的安全感
他们青筋暴突的腿脚,丈量着山路的九曲愁肠
似乎要将人生所有的艰辛
都踏进石缝里。汗水比黄山的雨水还多
但眼里,却从未流出一滴苦涩的泪水
他们的话语很少,他们的沉默
让黄山粗粝的石头也感觉心疼。他们黝黑的脸上
偶尔绽放的笑容,如同穿透浓雾的阳光
时隔多年,依然将我的心扉照亮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始终充满泥土味
我希望,我写下每一个句子
每一个字,甚至每一粒标点符号
都充满泥土味。我希望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我希望我的每一个足迹,每一次疼痛
都留在泥土的记忆里……我从泥土中来
希望最终,也回到泥土中去。因为泥土里
埋藏我的童年的欢笑与哭泣
因为泥土里,浸透着母亲滴落的滚滚热汗
埋藏着祖先们曾经的挣扎与不甘
也埋藏着孩子们,太多的期冀与失望
他们的父母,总是以爱的名义远走他乡
土地上长出的植物和庄稼,是泥土
给大地最好的祭献。但泥土只能厮守在那片瘠薄土地里
永远挪不动步。就像我们老了的母亲,只能
永远死守在,一个叫故乡的地方
像草一样活着
大地伸出柔嫩的舌头
舔舐着春风。而春风只想揠苗助长
春风急欲将我们祭献出去
向秋天邀功请赏
时光的野火,一次次劫掠而来
岁月的镰刀锋利无比
无论怎样低头、弯腰,也躲不过命定的劫数
只能把柔弱的根,往黑暗的土层深处
一扎,再扎
尽可能开一些细碎的花
结一些微不足道的果,或者根本就不结果
只知道一茬接一茬的生
再一茬接一茬的死
留给大地最后的温暖,或许只有那些
至死,也不肯挪移半步的
植入大地内心的,那些蓬勃的根系
以及一把,轻飘飘的骨灰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让人措手不及
这是夏天惯用的伎俩。即便在深夜
它也照样会突然心血来潮地,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打乱许多人固有的秩序。比如深夜十点
我正为一个愚蠢的警匪剧烦恼
耳朵里突然就响起了犯罪分子迫近时
那种特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路面上
雨水被车轮碾压,发出的嘶喊声
下雨了!我必须立即终止无能“警察”毫无头绪的侦查
驱车去接即将下晚自习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雨
女儿会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路灯下的街道
按时回到家里。我也仍然呆坐在沙发上
消磨着无聊的时光。车子穿行在夜雨里
我有些恍惚。路上都是匆匆忙忙的车子和行人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看不到
他们的内心郁积的是欢悦,还是悲伤
就像一艘船毫无征兆就沉到了水底,谁也无法感知
溺水者内心的恐惧与绝望。雨在持续
雨刮子不厌其烦地,将挡风玻璃上的积水
左右推开,扫出一片光明。否则
这个世界,会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直至消失在这个漆黑的雨夜里
一杯茶在等待谁的水
茶是水的心,水是茶的命
一盏茶端坐于杯中,饥渴难耐
却迟迟不见水的踪影。她在等谁的水
谁的水,才能够恰到好处
消除茶的饥与渴?水温太高
会将其脆弱的相思灼伤,水温过低
难以彻底解除,她骨子里暗藏已久的苦涩与忧伤
一盏茶端坐杯中。曾经的花香与鸟语
已成过往;曾经的明月与清风
早已是过眼云烟。如今,一盏茶
枯坐杯中,急需一杯滚水的润泽,而水
不知还在谁的眼里,打转
为某人画像
也顶着个像模像样的脑袋
却是榆木雕的,运转总是慢了三五拍
与这个电子时代,格格不入
遭遇了无数次短路,仍然不懂得如何才能灵光
也长了一张嘴,舌头却锈迹斑斑
背地里千百次谋划构思
也想在人前花言巧语一番
但每次开口,不是秋风扫落叶,就是弄巧成拙
肚子里也揣着一颗心
却是个死心眼儿,只容得下一间小庙
而无半座城府,有决胜千里之志,却无
运筹帷幄之能。也一双手
却只知道成天捂在裤兜里无所事事,不懂得
如何伸出去,也不懂得如何
拿回来。也有腰
但只知道腰是用来支撑一副无用之躯,而不知道
如何充分发挥其辅助功能。也有一双膝盖
至今却连父母也未下跪过,也不懂得
如何在人生长途中
恰到好处地弯曲一下,以缓解旅途的劳顿
也有一双脚,但凌乱的脚步
总是将困顿的人生引向山穷水尽处
而柳暗花明的那个村庄,却迢遥无期
老农和牛
牛老了。三十三岁的牛
世间罕见。农夫也老了,七老八十了
还牵着牛在土地上奔波
牛累了,老农就让它歇一歇
牛饿了,老牛牙口不好,老农夏天给它吃嫩草
冬天给它喂饲料;牛渴了
老农给它喝清泉
老农累了,没人让他歇一歇
老农饿了,只能自己囫囵对付一下空瘪的肚皮
老农渴了,只有一罐老粗茶
但老农不知道该向谁抱怨
老农说,老牛陪伴了他大半生
老牛就是他的亲人,他舍不得把老牛卖了
等老牛死了,他就把它埋了
老农说完,回头看看
空了的村庄。一阵风来,心头涌起几丝凉意
不知他死后,谁来埋他
一朵玫瑰打开了娇羞的花瓣
一朵玫瑰打开了娇羞的花瓣
阳光畏畏缩缩地探进来。但它们找不到
事情的真相。昨夜似乎下过一场雨
雷声掠走了我的半个梦境
今晨却找不到半点痕迹。而现在人间是如此美好
也许是大片的玫瑰,掩藏了昨夜的风雨
一些露珠还滞留在花心里,不肯干涸
似乎在为某个人迢遥的期待
而于心不忍
但仍有那么多的花骨朵,死死护住自己
不肯打开。这或许需要足够的时间
将她们一层一层,慢慢剥开
谁在按住低处那片海
夜幕下,我们坐在海滩边
吃海鲜,喝啤酒,笑闹声
恨不得把天空掀翻。黑暗中低处的海像个怪兽
一次次想扑上来把我们掳走
但每次扑到我们的脚边,就吐一口白沫
急速退了回去。海的凶残,对于我这个生在内陆的人
只能在电视荧屏上,隔靴搔痒般地
领略它取走无数生命
犹如抓走一把沙子。而现在它却显得虚弱
而又无可奈何,只能在黑暗里
喘息着,发出低低的咆哮,眼睁睁地
看着我们花天酒地。我猜测,海的身后
是不是有一双巨手,在死死按住它
扯住它的尾巴,拖住它的后腿
使得它一次又一次的反扑
成为可笑的徒劳。而我们心里那片海
却没有一双手,可以将其牢牢按住
屋檐下
一脚就踏了进去。也顾不了
这是谁家的屋檐。她被一场雨
撵到了屋檐下。这场大雨仿佛要将这个世界
冲跑。但跨入檐下
她发现自己又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条狗,正目露凶光地看着她
而不像她,看着天空,可怜巴巴的目光
同在檐下的麻雀、燕子
境遇也略有不同。一个生活在
主人左脸向阳的笑容里,一个则屈居于右脸
晦暗的天气中
雨还在继续。她却在踌躇
一场无缘无故的雨,让她陷入尴尬
但她却不能随心所欲,拔腿离开
告密者
把一层纸捅开
快感是有的;把一些诸如良知之类的东西
踩在脚下,如同给了欲望一把梯子
爬上去,他看到了另外一种真相
其实他也怪可怜的
从此,他就只能把脑袋夹在裤裆里
眼角的余光无意之间扫过
他的脊背上,也会冷汗如山泉
事先,他没有弄清楚双刃剑的功用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耍得得心应手。一个小爱好
很有可能断送了他的幸福感。心底的乌云堆积得越多
阳光就应该越少。而雨水却不可截止
潮湿的心壁上
总是爬满阴暗的青苔。一个幽灵在月光下
若隐若现。耶稣死去多年
那个叫犹大的人,仍在背街小巷乱窜
放荡的春天
枪击案发生在午夜。枪声
是怒放的花朵,在春风中绽放。饥饿的土地
见到什么,吞咽什么。有些诱惑无关痛痒
而有些诱惑,则是夺命飞刀
有些风景只宜远观
远看青山绿水,近看
牛屎成堆。这是一些人对欣赏
中国画的普遍共识。同理,有些风景
也只宜远观。站在远处
满目青山夕照明,壮阔的美景
让人流连忘返。如果你硬要走近
并置身其中,立刻会有
尖利的荆棘刺痛你,无数的坎坷摔倒你
肮脏的粪土玷污你,无尽的劳累
拖垮你……同理
有些人,你也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
远远地欣赏。就像站在悬崖边
看春天,如果
你试图无限接近,你就有可能
一脚踏空,摔进他的噩梦里
一粒樱桃可以承受多少时间
在强大的时间面前,一切
都是如此脆弱。包括我
包括我们。当然,还包括貌似坚不可摧的钢铁
一粒樱桃,自然不值一提
一粒樱桃从诞生,到生命终止
其过程短暂得让人心疼。然而
一粒樱桃对于这个世界,没有半点防备之心
她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她的美
她红艳艳的肉欲
以及她不堪一击的脆弱之身
赤裸裸地挂在枝头,挂在人们
口水直流的欲望里
我无法精确测量出一粒樱桃,可以承受多少时间的摧残
但我可以确切地感受到
吃掉一粒樱桃,只消舌头一个翻卷动作
快速得让你来不及,眨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