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好风《浴火的胭脂》
浴火的胭脂
“抹一点再进去罢,可不能素着脸进这地儿呀。”
漂亮的小导游笑眯眯地瞧着我,递过来一支口红。
我轻声道了谢,捏着口红抬眼看向前方即将要参观的建筑——兰婷书寓。
因为是后门,所以木门不大,门楹两侧有两个褪成淡红的灯笼,一旁的树枝略伸过来稍稍遮住上方的石雕,给灰白冷硬的石块添了些绿意,也衬出了写着“兰婷书寓”的匾额。这里是位于台儿庄运河古城中最高级的一家青楼,通俗话讲叫高级妓院。据说几百年前的台儿庄,最鼎盛时有几千家店铺,十几万流动人口,青楼也在这个时期应运而生,最盛时整个台儿庄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青楼多达十几家,而经过民国时期多年炮火洗礼,兰婷书寓作为青楼博物馆,将当年的软玉温香,再度展现给世人。
初听到这些时略微有些惊讶,毕竟在我的脑海里,一说起台儿庄就燃起漫天的烽火,腾起成片的硝烟,没想过还有这等“楚棺秦楼”之地。像是在硝火气味中掺了几分脂粉气,为这座冷硬的城平添几丝柔软。蓦地,眼前星移物换,台儿庄幻化成了1937年12月13日沦陷的金陵城,幻出了秦淮河畔的翠禧楼,清晰了文彻斯特教堂中迎面走来的十二位女子,水蛇腰,眉目娇俏,十二位妙人儿并排走来,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门外仍在叫嚣的炮火,又仿佛是她们原本就融于炮火,却又淡出了炮火,在满目疮痍中那么艳丽,那么勾人。
就像浴火的胭脂,溶于此火,也重生于此。
我自风情万种,亦有风骨在胸
在读严歌苓的小说《金陵十三钗》时,我就经常在脑海中勾勒主人公赵玉墨的模样。她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艳丽的美人,她的美,美得典雅,明明风尘味十足却不让人觉得轻佻。在文中对玉墨有着直接的外貌描写——“她头发特别厚实······脸盘说不上方,也说不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她眼睛又黑又大······”也许从这里看,玉墨的撩人风姿还不够读者明晰,但换句话说,或许这秦淮河最大花船的“头牌”的风情万种,绝不会仅仅止步于外貌。
就好比女学生与妓女们第一次冲突时,玉墨拉住要去跟女孩们算账的红菱,她说:“凭什么/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待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骂得真好啊,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的低贱。就像在借用教堂茅厕的问题上,法比与“窑姐们”又产生了摩擦,正在这时,玉墨开口了:“副神甫,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不自重。”她在嘲弄,在讽刺,讽刺女孩,讽刺法比,讽刺世人。她觉得女孩们的优越感是莫大的笑话,她从不自轻自贱,她觉得女孩们不过是比她们的运气好上那么一点点罢了,命运弄人,有哪个姑娘生来就愿意上那条花船?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赵玉墨瞧都不会瞧一眼。她一直把自己与其他的“窑姐”划出明确的界限,她也妩媚,她也有对付男人的各种手段,她也勾人,但她从未使人真正地感觉她是轻浮的,从未让人有轻易轻贱她的机会,她就算跪下来,微微垂头,也是坚毅的,庄重而典雅,因为她的背一直挺直,骨子里从未屈就。
你拿心给我,我舍命陪你
“花船”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年纪最轻,她叫豆蔻。
“豆蔻生得玲珑小巧,桃子型的脸,遮去她下半个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
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窑姐”,还存留着几多与“姐姐们”的风娆不同的纯洁和不喑世事,这样一个近似于白纸的年轻女子,遇到了年纪相仿、面容清秀的受伤小兵王浦生。
王浦生喜欢这个爱笑的漂亮姑娘,她一直照顾他,给他弹《春江花月夜》,用她自己还剩一根弦的琵琶,弹出来的曲子像她一样动人。豆蔻让重伤的王浦生感受到了乱世少见的真实,她长得美,却像市井里的姑娘般泼辣,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肺伺候人。她不同于赵玉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亦不同于红菱的粗俗,她是独一份儿的,真实又有趣,是他的小姑娘,是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
还记得王浦生看赵玉墨跳舞时看得出了神儿,惹了豆蔻吃醋不高兴。豆蔻问你老看什么,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带点撒娇在里面。后来豆蔻说等他好了要带他到最大的舞厅看时,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恼了,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
那么甜,那么美好。笑语却一语成谶。只不过这次,豆蔻走在了前头。
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染血的琴弦。玉墨用血琴弦为王浦生弹了那曲《春江花月夜》。这是豆蔻的心愿。
王浦生睁开眼睛,问:“豆蔻呢?”
没有人回答他。
王浦生马上就明白了。泪水从他烧红了的眼睛里流出来。他记得她说要他娶她,她跟他回家种田,没田就天天给他弹琵琶,跟他一起要饭,跟他和美过活一辈子。一个年轻的窑姐,浑话媚语跟许多男人都讲过,插科打诨开玩笑。只是这一次,她是认真的,甚至不惜用命来赌咒,来发誓,来证明。
豆蔻,我王浦生这辈子没福,你只消在奈何桥旁等等,在黄泉路上停停,我这就来,陪你一起。
你舍命陪我,我捧着心去追你。
这颠倒的乱世,深情人亦知。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世人若为赵玉墨,怎有奸人乱山河。“
赵玉墨,一个不浊于世的存在,她有自己的情怀,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坚持。她极为坚毅,也能够审时度势,她护住背后的窑姐们,跪下来求英格曼神父为她们提供一个容身之所,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可就是这样一个相信众生平等的女子,在英格曼神父犹豫不决时主动提出要与十二个姐妹一起去替换女学生参加日本人的宴会。她们去赴宴时她并未多说什么,只用她惯有的嘲弄的语气安慰两位神甫:“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给人祸害,也祸害别人。”
她从不屈就于命运,她只是不忍。
读到这儿时,我突然很难过。我突然觉得其他女子与玉墨其实并无不同,她们不曾犹豫回首的离去的背影,有着与玉墨一样的坚毅与勇敢。
她们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学生”,她们离去时个个夺目。
她们容颜姣好,身材不孱弱也算不得强健,却生生地在被日本人奸淫掳掠尽了的南京城撑出了一片圣洁。
多年之后,毁容换名的“赵玉墨”站在了南京日本战犯审判大会的指证席上,指认日军高层军官的一次有预谋的大规模强奸。她已不再是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头牌”,却仍是那个主动要求护着学生的赵玉墨。
她和她的十二个姐妹,像十二支浴火的胭脂,那鲜红的颜色,是火也是血。她们熔于炮火,也重铸于炮火。十二支浴火的胭脂,她们将南京城的山河湖海染于纸笔,再写一次浸血的民族,再写一次染血的记忆,撰成的,都是诗。
终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