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岳《亲兄弟,明算账》
亲兄弟,明算账
他是我姑姑的儿子 比我小半个月,但从小到大,他从来表现得像我哥。
小时候最贪玩,姑姑家离我家只是隔壁村,俩小孩又是差不多年纪,自然经常玩到一块。他瘦小,又皮,像只猴,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螃蟹无所不能,胆子也大,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却完全不一样,我被爷爷奶奶总是照顾得很好,瘦瘦弱弱的样子,被养得很文气。虽然也喜欢往山上往河边跑,但是上树下河是不准的,每次都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我也莫名高兴。
但他很听我话,这跟我爷爷有点关系。我爷爷是少爷出身,算是书香门第,对读书很看重,虽然文革后家道中落,但是对读书的执念是放不下的。所以从小我爷爷就监督我好好读书,好在我成绩也一直不差,也会背些古籍。表弟不喜欢读书,但是大概受大环境影响,也在心里觉得读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每到要做什么事,总先来问我的意见看法。我说好他也说好,我说不好他也说不好,有人反对我的时候他跟别人争得比我还凶。
不过毕竟只是小孩子,更多的时间都在玩。说到玩我就没有他在行了,打弹珠弹牛皮筋捉迷藏,他啥都知道啥都会。他跟村里的小孩也熟,一到放学了,他一下就能喊来一帮人,每天一起玩也玩不腻,每天都不重样,天天满村子疯跑,跑到天黑了回家。
文章开头我就说,他一直表现得像我哥哥。这一点每次一玩游戏就表现出来了。每次跟小伙伴一起玩,他总是带着我,也总是拉我一队。我经常被爷爷奶奶照顾着,身子是真弱,跑也跑不过人家,捉迷藏也总是最早被发现的。每次输了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心里有点委屈,只能看着他傻笑。他摆摆手:“没事没事——来来来,下一把。”
真正最开始让我觉得是他在照顾我是有一次打架。
那是过年的时候,家家喜庆非常,村子里到处是鞭炮放过后的红色纸屑,又是红对联又是红灯笼,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整个村子都喜庆。
但我不喜庆。
事情发生在戏台上。
村子每逢过年要演戏,戏台刚搭好的时候对小孩子来說是最好奇的,因为谁都可以在上面蹦蹦跳跳,体验一把唱戏的瘾。
年初一,戏台搭完,我就迫不及待跑上去玩了,手上还啃着一块白糖,正走着步满脑子想着黄忠“站立在营门传营号”的雄伟唱腔,突然就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我惊诧一转身,还没等站稳又是一把推,被推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抬头看,是另一个村的孩子王,不知道怎么地就找到了我的晦气,后面还跟着一帮小弟。
“走开,这里给我们玩。”孩子王瞪着我,满脸要我滚的神色。
我也被激怒了,跳起来就要打他。可是平时从来没动过手的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还没伸手,就感觉自己手臂被控制了,孩子王另一只手在我额头上一按,我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听到他旁边小弟们哄堂大笑。
我继续要站起来,他继续按着我,旁边是小弟们笑得快岔了气。感觉自己正在被羞辱,心里越来越气,脸涨得通红,越来越急最后身子一扑一下抱住了他的左脚,然后坐直腰往后一挺。这一下猝不及防,他被拉得一个身子不稳,差点屁股着地坐下去。我一看这招有效,干脆又来了这么一下。这下孩子王彻底站不住了,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这么一来我算是彻底把孩子王惹怒了。
他一骨碌站起来,左手一把抓住我头发右手顺势呼得就是一拳闷在了我脸上。我当即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这不算完,孩子王放开我头发站直腰,脚就飞踹上来了,一脚接一脚地就往身上招呼。我哪里是真动真格的孩子王的对手,除了哭得一声比一声凄惨啥也做不了。我想我完了,大年初一要被别人打死在这。
然后迷迷糊糊就听到很沉闷的“咚”的一声,好像孩子王就没继续踹我,睁开一点眼睛,隔着泪水模模糊糊看见孩子王捂着脑袋像是疼得弯了腰,顺着脸颊流下两行红艳艳的液体。一旁,表弟提着一根大枝杈站着,环顾四周孩子王的小弟,嘴里骂骂咧咧气势十足。然后下一秒,十几个小弟就一拥而上……
两个鼻青脸肿的孩子各自回到家。我姑父没读过多少书,是个卡车司机,教育孩子的方式一向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看到我表弟这副样子,抡起一根竹竿子就是一顿招呼。到晚上,孩子王爸妈带着包着脑袋的孩子王来到姑父家,要钱,要医疗费,然后我姑父抡起竹竿子又是一顿打。我爷爷不打我,但我表弟不知道,大概是刚被教训,又急急忙忙跑到我家,见到我爷爷就扑通跪着了:“外公,我没带好晗晗。你要打打我,他今天被别个欺负了,没打架。”我怯生生站旁边,不敢说话。
我爷爷摸摸他头扶他起来,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小时候一起玩是小孩习性毕竟相同。但是越大了,差异就开始越来越明显。小时候我就爱读书,自然是一路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他读完初中去了技校,学了点技术,毕业了跟着我姑父安排,当了消防员。
关于当消防员这事,大家都有很大的意见。谁都知道当消防员危险,不知道哪一次出警就……
当时也是过年时候,我姑父联系好人,说过完年让表弟跟着走就行。
我一愣。
我爸旁敲侧击:“这孩子,听他老师说,在技校的时候成绩还不错。”
我爷爷问我表弟:“你怎么想。”
我表弟说:“我去。”
年没过完就去了消防队了,说是中队要训练。
从此一颗心老是喂表弟揪着。消防队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个迷。我唯一知道的,是随时有可能要出警,一出警就会有不可预知的危险。生与死都不可预知。表弟去了消防队后回家的时间就少,他说空了要训练。偶尔几次看到他,看到他变得更结实的身材,才能稍微放下点心。但是转念就想到,人再结实,天灾人祸面前,又抵什么呢。但这话我不说,从来默默憋心里想着。
那个时候我已经毕业,找了个工作,薪酬也还可以,养活自己一只单身狗还有不少盈余,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觉得万事都好,只是盼着这个表弟,早些退役了好找份安稳工作。
但我没想到的事,表弟带给我的不省心,倒不是来自消防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表弟开始跟我借钱,开始我也不觉得,只当表弟爱玩,我也不差这点。但次数多了就觉得难受了。表弟像是差不多也知道我每个月能剩多少,来借钱借的不多不少,不借也不合情理,真借了又觉得难受,毕竟也是自己辛苦挣的钱。
为这事我发过一次火。那个月,一位朋友家里有急事,我留下生活费剩下的全给了人家。凑巧过两天表弟来借钱,我摆摆手说没剩,全给了那朋友。
表弟大概觉得我是在找借口,还是一口一口啤酒喝着一边嬉皮笑脸赖钱。
我脸色是开始越来越阴沉了。
“表哥,你有多少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我很少这样打断别人说话,更别说对表弟,“我当你是弟弟,你要钱,我啥时候给你找过半个借口?你再这样死皮赖脸我真给你撕脸皮!”
“嘿,嘿嘿。”表弟有些尴尬笑笑,再喝两口酒,告辞了。
说起来真不是我小气,事实上对于钱我是从来没太在意。但是表弟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是确实让我有些生气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劳动没有被得到应有的尊重罢了。
只是借钱倒也罢,更让我气不过的事还有呢。每次借完钱,表弟一副认真的样子要写借据,谁跟谁较劲呢,还一口一句“亲兄弟,明算账”。
那还钱的方式更气人,每次得了空,表弟跑到家里来理理屋子,扫扫窗台,完了抬头就是一句,“咱上个月的钱我这就算还你了啊。咱亲兄弟明算账嘛。”
真是被他气笑,得了得了,毕竟是弟弟。
后来也习惯了,发了工资,就给弟弟打个红包,他倒不客气,每次来句“记下了”。好好好,记着吧,亲兄弟明算账。
我一直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静静过去了。
可是命运怎么说的好呢,风水轮流转,造化弄人。父亲被查出病症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只有一个心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父亲治好。
可是造化真弄人的时候,又怎么让人轻易如愿。
家财很快散尽了,父亲却没有好转,还是在医院躺着。住院费用高得惊人,当再一次需要缴费,家里积蓄却是一清二白了。
当晚,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半桶杨梅烧酒正在一杯一杯地灌进嗓子眼灌进胃里,仿佛能把烦的愁的都喝掉。其实呢,愁更愁罢了。
喝得有些醉醺醺的时候眼前多了个人影。是表弟。我抬抬眼,没说话。他到先说话了。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哥,还有钱不?”
我怒从中起,这个时候还要管我要钱,一个酒杯正要砸过去,一张绿油油的卡片就递到了眼前。
一张银行卡。
“哥。”表弟开口,这次却异常严肃。我也才发现他第一次喊“哥”而不是“表哥”。
“哥,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了。
这些年,动不动就问你拿钱,大概你早就觉得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今天我来,算是给你一个交待。
进了消防队两年我就出来了。队长早就告诉我,消防队员当不久,对身体也不好。我就出来了,带着你给我的钱——我一笔一笔存着,带着一帮铁汉子兄弟。
出来我就去做生意了。生意场上白手起家不容易,道上明的暗的说不清爽,全靠兄弟们铁。
今天算是有点小成就了,我有钱,这两年欠你的,都还你。……”
全是他絮絮叨叨讲,我听着,酒是两个人都没停,小半桶一下没了。我只一个念头,这兄弟,没白疼。
“哥,别的我也给不了啥。这卡里,是我现在除了要周转的资金,全部都在了,你拿着。一共二十万,是我欠你的。”
我愣了半晌,赶忙推回去,心里知道,再怎么给,这两年也没给他二十万:“亲兄弟……”
“都是亲兄弟,谁跟你明算账啊。”酒喝够了,迷迷糊糊说完他已经趴在了桌上。
我还喝着,眼泪混在酒里,比酒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