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4)

18.虫子

一拌糌粑的工夫,女扮男装的青冈和菩萨女儿就出现在嘛呢滩。她们若无其事地抬头看气象塔,用手指指点点,好像她们是来看气象塔的。

河谷地和阳坡上的麦子快黄了,掌嘎里的头人和旗里的长宪与气象官频繁接触,这个高塔替代看雹人,能预报天气的变化。据说这个高塔能告诉地上的人什么时辰雹子要来了,人们要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哪怕庄稼欠熟一点,赶紧收割。所以啊,人们提前请和尚念经了,提前准备磨镰了。

所以丛拉冷清着。青冈把五块银元兑成银子,过了戥子。她们先进了银楼,眼睛却瞄着面馆。又新来了一个银匠,穿着粗布大褂,戴着小白帽,是个银匠。青冈穿着男装,挽着菩萨女儿的胳膊,银匠把银饰的样品往前推,让她们看。他看着两个人笑,心想,这个俊女人寻了个小女婿。

她们很快选定了样式,笑嘻嘻的银匠开始做活了。当着她们的面把银子放进泥罐子,熔银水,之后倒进选好的模子里。顺手把泥罐子扔进身后的笸箩里,罐子碎成了泥坷垃。

银楼的一侧是面馆,面馆里边没有任何动静,房顶上有细细的炊烟。那个女人还在做臊子面吗,正悄无声息地在雪白的大腿上和面呢?

很快一个银耳环就出模了,好快啊!银匠用一只亮晶晶的杵子打磨一对耳环。身后的笸箩里泥坷垃不多,看来今天生意清淡。

银耳环很快做好了,付了手工,青冈把耳环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银匠笑嘻嘻地说,少不得有些火耗,你们四只眼睛盯着做出来的,没麻达。赶紧给你的娜扎(新娘)戴上吧!青冈的眼睛盯在银匠身后的一个笸箩上,里边是打烂的泥罐子。她给菩萨女儿使了个眼色,菩萨女儿绕过柜台一条腿迈近了笸箩,伸出手翻笸箩里的泥坷垃。

银匠大惊失色,他呼叫着说,掌柜不让动这些东西,这是银楼的规矩!他的声音很高,仿佛说给什么人听。菩萨女儿已经掀翻了笸箩,把烂泥坷垃拿在手里看,扔在地上用脚踩,踹,搓。

银匠扑上来了,青冈一伸手,银匠就像一张皮影贴在一面墙上。

菩萨女儿看清楚了,泥坷垃里有很多的孔隙,搓碎后细碎的银屑露出来。如果用筛子筛了,至少有一撮银子。

银匠圪蹴在墙根下,抱着头说,我只是个匠人,别的事都是掌柜说了算。

青冈把他提起来说,掌柜是谁?

银匠的眼睛瞟一眼面馆说,不知道不知道。青冈说,我是官寨的太太,我今天要了你的命。银匠抱着头说,是面馆的老板娘让我干的!

几乎就在同时,面馆里的女人揭开门帘伸出一张脸张望——青冈和菩萨女儿扑过去。

掌嘎里的女人们消息真快,她们跑到面馆里来。有的说,自己的男人吃了那个女人一碗面,家里的一副阿珑银钱就没了。有的说,家里的男人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身上的银嘎乌就没了。有的说,家里的男人天一黑就往面馆跑,牲口圈里的牲口一天少一个,现在那个挨刀货下身都流脓了——女人们愤怒了,蜂涌而上,拳打脚踢。从头发上拔出针扎那个女人,青冈和菩萨女儿拦都拦不住。混乱之中,青冈发现,那个女人的眼珠子被放了黑水,一只眼窝塌下去了——糟了!女人哆哆嗦嗦地摸什么东西,青冈发现她在够一面放在针线箩里的镜子。她把镜子抓在手里,歇了口气,放在眼前——她呻吟一声,闭上眼睛。从此再没有睁开。女人们以为她装死,踢了几脚,才知道人可能不行了。原来这个女人这么瓤,几下子就放命了。

官寨里的大总管骑着马来了,他像一坨肉从马背上滚下来,颤巍巍地说,青冈主子……你把祸闯下了,你把天大的祸闯下了,这次阿妈也救不了你了!

大总管急得要哭了。女人们面面相觑,菩萨女儿吓得脸色煞白。大总管说,这个女人留在船城是个钓饵,以后没有鱼上钩了……

青冈灰头土脸地进了官寨。给站在木楼上的阿妈磕了头,就径直走进曾经囚禁四老爷的经忏房。阿妈跺着脚说,你不能进去啊,进去了没有南杰嘉波的话儿就出不来了,你就做不了嘉波太太了。我给南杰说情,让你裹足,裹足,用裹足来惩罚你!在阿妈想来,裹足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青冈看了一眼楼上的阿妈,心想,此次不是裹足能解决的问题了,阿妈你救不了青冈了!

青冈坐在经忏房,看四方窗子外方方的蓝天。她一直没弄清给他送饭的是哪个娃子。他从那扎那那边溜着墙根儿过来,把饭筒放在经忤房的窗户下面,又贴着墙根儿走了。只有一次青冈看到了他的半截子屁股,青冈几乎是笑出声来,她上次给索郎老爷送酒就是这么干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世报啊!

青冈从窗子上伸出头,看见窗洞底下饭筒里的粥,能照得见人影。

索郎四老爷是怎么喝了坛子里的酒的呢?

热头西斜了,青冈从窗子里伸出头,这个窗子很小,只能露出一颗头或者放进一筒粥。青冈伸着头看那筒粥,那筒清淡的粥快要馊了。阿妈的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蹲在窗子下面,先是打了一阵呼噜,后来醒了,盯着青冈看。它很快发现了筒里的粥,把嘴伸了进去。

第二天,青冈拖着虚弱的身子探头看窗子下的粥,粥里的米粒黄灿灿的,像一涡天上的星星。突然她听到有“嘎嘎嘎”的笑声,她抬起头来,看到四老爷站在外面。他说,嘉波太太做不成了吧?江措大头目和嘉波阿妈都在给你说情,可是,你这次麻达大了。那个女人大烟抽得凶,本来就快要死了,你惹出人命了!四老爷摇着头,大耳环甩在帮子上啪啪地响。

四老爷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下,把腰带解下来,提在手里上下晃了晃。他调过脸,给青冈挤了挤眼睛。

青冈的眼睛突然亮了,脑门儿上闪过一道亮光。她看到聪明的索郎四老爷解下袍子上的腰带,把腰带的一头从窗子吊下去,伸进酒坛子里。他又把腰带提上来,吃腰带上的酒,咂咂咂!

青冈豁然开朗,哈哈哈笑出声来。

热头升起来,热头落下去。腰带吊下去,腰带升起来。米汤真香!活着真好!

经忏房的外面会发出很多声音,马鸡飞上桐树的声音,马号里的琼雪打响鼻的声音,阿妈责骂下人的声音,嘉波出入官寨的声音。税收官来报税,义仓仓官在晒粮。

两拨自称“加卡卜”的来了又走了,该拿走的拿走了,拿不走的还是拿不走。地拿不走,会长青稞,山拿不走,会长森林。

这时外面又有消息传过来,中原又有皇帝了!

这时就有明白人点化说,这个皇帝与过去紫禁城里的皇帝没有一根牛鼻绳绳的关系,皇帝在一枚银元上——就是官家银元上面的那个大脑袋。

卓尼人掉出了舌头。阿尼闹,原来是那个人!离卓尼很近啊,就在丛拉铺子里的银元上面。没有辫子,没有皇冠,脑袋上的肉大约两指厚。人们奔走相告,皇帝啊,就是喇嘛保藏进头发里的那些个大脑袋。

喇嘛保好生奇怪,这个皇帝没有辫子呀。他赶紧脱了靴子从底子上抠出两块银元。他除了藏在头发里,还塞进靴底子里两只。发大财了发大财了!他宝贝似的把两只大脑袋放进嘎乌里,踅摸个机会,换个大价钱,去银楼给菩萨女儿做阿珑银钱。

很快,宝贝银元上的那颗大脑袋又死了!时间真短啊!变幻得真快啊!有了新皇帝的时候,百灵掌嘎的一个婆娘刚怀了娃,此时她还在呕呕呕地吐着,害口呢,皇帝就又没了。

新皇帝的来去匆匆,与卓尼人确实没有一根牛鼻绳绳的关系。人们很快把他忘了。

八月的青稞黄不黄都割过之后,整个船城似乎四平八稳了。又该做换季的衣裳了,裁缝菩萨女儿进了官寨。她成了给青冈送饭的人,米汤换了糌粑和酥油,从窗子下到了经忏房里。青冈吃了酥油糌粑精气像太阳一样升了起来。她把脑袋从窗子上伸出去,看外面。阿妈过来了,阿妈比过去苍老了,行动迟缓。青冈的眼泪流出来,嘴还是尽量笑,她的脸看上去很难看。可是阿妈没有看她,从义仓那边过去了。嘉波阿妈忘了青冈了吗?

那个大腿上和面的女人,在她的眼珠子先死了之后,人也死了。可她身上的那种虫子没有死,这些孽障不仅钻到了那些男人身上,还钻到了男人家里的女人的身上。这些男人和女人下身溃烂,腰都直不起来。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偏方,用烙铁烫溃烂的地方。这些人都跑到铁匠铺子里,结果很多人都被烫残了。寺院里的曼巴束手无措,寺院里的喇嘛都出动了,到各户念经,无济于事。南杰嘉波差人去请仁钦曼巴,仁钦曼巴到迭部采药一时寻不到人。

经忏房里的青冈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躺倒了。她水米不进,双眼紧闭,气若游丝。菩萨女儿赶紧通报了嘉波阿妈。阿妈过来一看,青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阿妈抹着眼泪说不出话。临转身时,阿妈的袍子被什么拽住了,一回头,青冈给阿妈做了个鬼脸。

没过两天,仁钦曼巴就来了。仁钦阿爸见到青冈,伸手拿了脉。阿爸戳了她的脑门儿说,你好着呢,是想让我出现,给船城的人治病对吧?你都坐了班房,我不愿意给船城人治病。青冈扑过来搂着阿爸的脖子说,这是官寨,这是经堂,是四老爷经常念经的地方,你看我吃的酥油糌粑,你看我穿着锦绣绸缎,哪里是班房?!我以后是官寨里的青冈太太,你就是南杰嘉波的岳父啊!亲亲的阿爸啊,赶紧下药吧!

船城里长了虫子的男人们泡在药浴里。月亮从下弦涨到上弦,男人们从浴瓮里爬出来,褪去了陈年的老垢,像一只只白条马鸡,白得耀眼。女人们不认识自己家的男人了。男人咧着嘴笑,说,原来一洗就没了么!

秋后船城里的那种虫子渐渐消失了。

船城的人听到口弦的声音从官寨的方向传过来。人们很久没有见到青冈主子了。

青冈没有做成一幅卓尼嘉波的肖像堆绣,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都不能想起来南杰嘉波长的什么样子。太阳照进经忏房,她站起来迎接这一片干净的阳光。她发现她身上的袍子短了,脑后的头发长了,她长身体了。她在铜盆里照了自己的脸,一个白皙的姑娘,脸白得像剥了皮的芫根,眼睛和头发黑得像夜。这是青冈吗?阳光的味道像刚炒熟的青稞,她把脑袋伸出窗子,三尺长的黑发像一匹缎子垂了下去。她想,如果窗下有一坛酒,比如几年前她送四老爷的那坛酒,就好了,她就可以用头发喝那坛酒了,呵呵呵!

果然她闻到了外面的酒香。何止酒香,还有茶香,奶香,松柏香,官寨里有大事要发生了。船城所有的煨桑台都燃起了素桑,阿妈呼儿呼儿呼儿地往天上扬着牦牛奶。官炮响了,先是三声,接着又是三声。只有卓尼嘉波有非常重大的出行才会鸣放六炮。

恍惚中,一个念头突然升起,难道南杰嘉波是要迎娶新的太太了吗?青冈从胸口掏出口弦放在嘴上,弦音伴着她的哭声呜呜呜地在官寨上空盘旋。她不知道自己吹的什么曲调,她吹的是自己的哭声。可是官寨此时声音太杂了,她的声音根本没有人听得到。

一块方方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有一只羊皮袍子窸窸窣窣地挪动着,散发着酥油茶的香味。身边暖烘烘的,是一只牛粪手炉靠近她了,金黄色的铜炉像正午的热头嗡嗡地响。一只手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说,娃儿快起来,娃儿快起来。娃儿啊,银元上的那个大脑袋死了一年了,南杰要到金城去找“加卡卜”。阿妈拉着她的手走出经忏房,太阳刺得青冈睁不开眼。爸妈把青冈推向一辆两匹马的胶轮车。你的男人要到金城去了,你在后面跟着他,出门在外,你又要做戈什又要做侍女,晚夕你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次能不能做加嘉波太太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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