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姐妹们齐聚潇湘馆,宝玉来了没地方坐,他从黛玉的世界里出局了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宝玉从怡红院出来,准备去惜春那里看画,却碰到宝琴的丫鬟小螺。听说宝钗姐妹都在潇湘馆,于是转道也来了潇湘馆。走进潇湘馆,他看到了一幅“冬闺集艳图”:“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
这个情节极为难得,四个优质女子聚在了一起,而且是聚在一向冷清的潇湘馆。她们聚在一起干什么?“叙家常!”
更为有趣的是紫鹃的一句话:“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
真是要为作者击节赞叹了,曹雪芹先生真是个写细节的高手。他写的细节不但有趣,而且意味深长。仅这一个细节,不但突出了黛玉的巨大转变,而且意味着宝玉从黛玉的世界里出局了。黛玉的世界里,从此没有了宝玉的位置了。
黛玉和宝钗冰释前嫌后,潇湘馆从凄清变得热闹起来。
潇湘馆是清幽之地,之所以清幽,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种满了竹子,还因为这里住了个以哭为日常的潇湘妃子。再加上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喜欢拿话刺人,以打趣人为乐,所以,如无必要,大家都不来潇湘馆。当然,宝玉例外。
为了体现潇湘馆的凄清,人迹罕至,作者多次写青苔。比如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一行人进潇湘馆,“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羊肠小路不适合多人一起行走,如果人多,就必定有人踩着旁边走出一条宽广的路来。作者有心,刻意写刘姥姥在这里踩着青苔摔了一跤,这就是人迹罕至的体现。
可以说,潇湘馆除了宝玉经常来来往往,这里很少有人来往,主子们不来,下人们也不会来找潇湘馆的婆子丫头们玩。当然,从紫鹃的忙碌就可看出来,这里的婆子丫头们要侍候一个长年生病、伤春悲秋的主子,没时间也没心情出去玩。
因此,潇湘馆就成了一个清幽之地,没什么烟火气。这也是导致黛玉的病情日益严重的原因之一,她的不会做人使得她的院子常年凄清,活在孤苦伶仃里,造成了恶性循环。
这也让读者误以为她是喜欢清幽,不爱热闹。
自从和宝钗冰释前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打开了心底那扇紧闭的门,让宝钗走进了她心里。随即,宝钗把她的朋友们也带进了黛玉的心里,便有了这幅“冬闺集艳图”,潇湘馆不再凄清,有了热闹的场景。
喜雅厌俗的黛玉,居然在“叙家常”。
黛玉的人生里,只有两件事:流泪和写诗。当然,她经常把这两件事融合在一起,流泪是为了爱,写诗也是为了爱。总之,她一直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世界。这也是很多读者推崇她的原因,说她高雅脱俗。
然而,在这里,黛玉却是在和姐妹们“叙家常”。什么是“家常”?这是家庭生活中的常事,也是最为世俗之事,因为只有世俗有家的概念。
“叙家常”是女人的专利,只要女人扎了堆,总喜欢说一些家常之事。同样的“叙家常”场景,曾经发生在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姐妹身上。第七回,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找王夫人,“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家务人情”就是“家常”,家庭生活,除了家务就是人情,再没有其它的事。
黛玉、宝钗宝琴姐妹、岫烟四个女孩,来自不同的家庭,各有各的见闻,聊家常确实有得聊。这一个聊家常的场景,让潇湘馆有了家的味道,就像姐妹们串门子,聚焦到潇湘馆,聊各自家里那些或开心或烦恼的小事。
通过这个场景,我们会发现,一直瓢在天上的自以为高雅的黛玉,融入了世俗的家常氛围,成为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世俗少女。
宝玉曾经是黛玉的全世界,现在出局了。
相比于以上两个变化,这一情节反映出的黛玉的最大的变化,就是宝玉的位置。
曾经,宝玉是潇湘馆的VIP,只要他来,整个潇湘馆,他想坐哪里就可以坐哪里,从来不会出现没有坐位的现象。之所以有如此待遇,因为他是黛玉的全世界,是黛玉世界里的全部,黛玉的喜怒哀乐都因宝玉而起。
现在,当宝玉进入潇湘馆,居然“没了他的坐处了”,黛玉的世界已经被姐妹们填满了。
这是黛玉的巨大转变。
在此转变之下,宝玉又是什么反应呢?“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他坐在了与四美有一段距离的冷椅子上。
这个画面特别有意思,四美“围坐在熏笼上”,宝玉远远地坐在椅子上,于是,宝玉就成了旁观者,将四美尽收眼底。
这个画面,不但表示宝玉从黛玉的世界里出局,而且对应了开篇作者刻意强调的主旨:《红楼梦》是一部“闺阁昭传”,“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宝玉作为旁观者,看到了闺阁中的优秀女子,她们的闺友闺情,正是这样一幅画面,“冬闺集艳图”。
所以,作者真正要表达的主题,不是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故事,而是宝玉眼中的“闺友闺情”。
也正是从这个情节开始,黛玉和宝玉的互动极少,她更愿意和姐妹们呆在一起。她终于从姐妹们身上,找到了人间温暖,也找到了她本该拥有的生活状态:在人间烟火里,和闺友们聚在一起聊家常。
聊家常就会务家常,正是因为黛玉开始关注家常,她才能闲来算计,就算出贾府“出的多,进的少”,从而看到了贾府存在的危机。
这就是红楼中细节的魅力,红楼的真意都在细节里,读懂了这样的细节,才能读懂黛玉的变化和成长,读懂宝玉和黛玉的关系,从而知道红楼不是爱情悲剧,而是体现闺友闺情的“闺阁昭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