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深海‖文/水里的猫

坠落深海

chapter one
傅小小眼中盛满了恐惧,她缓缓地后退着直到背脊抵住了墙面。
“求求你!”还不待她有所行动,早已被眼前的少女揪住了头发。
章炀的目光审视着她清秀的面庞,最终定格在她一双眸子上。
“对不起……”章炀恍若未闻,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她的目光。
傅小小清秀的面庞透着麻木,就像遭受着一切的并不是她一般,她毫无灵魂的继续重复:“对……对不起……”
她找不出道歉的理由。
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起近日的遭遇,“无故”掉落的杯子,被一次次打湿的衣裤,那些“围观者”自认为无害的闲聊诋毁,与对视时不自觉移开的视线,都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的表现极大地愉悦了一旁的女孩:“你当初一天粘着班长,有没有想过今天?”
章炀蹙眉,正欲开口,忽见脚边飞来一个酸奶盒子骨碌碌地在自己脚边滚了一圈终歇。
一个少年冷哼一声,从侧边的楼梯上悠然地走了下来。
看见来人,女孩嘴唇张合几次,终究没有再开口。
章炀往前跨了一步与眼前的人对上眼神。
陈让看着眼前微微抬起下巴有些倨傲的女孩蓦地笑了出来。
他信步走到傅小小所蜷缩的角落,伸手将她拉起,然后再度看向章炀:“当着绅士的面儿欺负人,可不行哦。”
一时气氛有些紧张。
身侧的女孩怕章炀与陈让对上,急忙拽起她的手腕想要离开。
章炀一向不是受气的,通常来说,都是她给别人气受。什么都不做灰溜溜地走不是她的风格。
“被请喝茶的人装绅士,好大的笑话。”
如她所料,刚才还缩在角落犹疑的傅小小面色越加苍白,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刚入狼口又进虎窝。
“咱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搭理谁。”说着,章炀强硬地拽住傅小小的手臂,稍显急切地想要把她拽离少年。
陈让嘴唇紧抿,下颌勾勒出少年坚毅的线条,浓黑的长睫微微颤动几下为眸子增添了晦暗的底色。此时傅小小两手分别被两人紧紧拉扯,她僵立在两人中间,肩头的发丝微微颤动着。很轻微的动作却刺痛了陈让的眼睛。
“为什么?”脆弱而无辜的女孩本该向阳,为什么会有人忍心让她在黑暗里枯萎呢?
章炀一怔,下意识思考的时间手上的力量减弱了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
她想说,但是又立马反应过来:“您老人家动手前也知道问自己这种问题吗?装什么好人,搞笑!”她的脑海里回想班级里她看见的傅小小缠着那个班长嬉笑的模样,忆起嘀嘀咕咕仿佛漂浮在空气中黏在她耳畔的一个个词语。仿佛是为自己增添底气,她又继续说:“而且,她们说这个傅小小勾引其他男生。”
她们说。
陈让彻底失去耐心,蓦地松了手,在傅小小惊诧的目光中,两个女孩惊呼的同时跌倒在积灰的水泥地面。因为章炀在她的身下,状况的更加的惨烈,她的手肘因为下意识护傅小小的动作擦伤,身体因承受她的撞击而传来一阵钝痛,深蓝色的运动校服已然铺上一层尘屑。
章炀很快被一直在一旁的女孩扶起。她仿佛觉得光是咒骂不够似的,忽然猛地推了傅小小。
傅小小被推向陈让,这次他稳稳地接住了她。她抬眸,却看见一位中年女士朝这个方向疾步而来。
女士鞋跟终于踏过吞噬所有声响的塑胶跑道,踩上了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阵阵闷响,终结少女接连不断的咒骂。
傅小小耳畔响起的是少年含笑的声音:“老师,这两个女生打人。”
chapter two
窗外,浓厚的墨色笼罩了整个城市,两朵乌云沉重地压在天际,空气是风雨欲来前的沉闷。
窗内,少女的目光在货架的商品上来回移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能够将她的烦闷驱散。
章炀从家里冲出来以后漫无目的地走,意识到自己的饥饿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以前的家附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明已经离开了很多年,可是提起家,她想起的不是空洞冰冷的新家而是狭窄逼仄的旧屋。
随便选择了一桶泡面,她在便利店坐了下来,看见已经有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玻璃上,凝聚,然后滑落。
下午发生的事情,让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父母。这种方式的见面,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过这么快这么难堪。
手掌捂着的地方温度攀升,把她的意识拉回。她掀开盖子,透过氤氲而上的热气,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蓦地想起傅小小泪雨婆娑的脸庞。
热气模糊了眼前的玻璃,她刚想抬手擦拭,另一只手却率先覆了上去。雨珠被拭去,她看见了窗外站在雨幕中的少年。
是陈让。
她愣神之际,陈让已然大步走了进来,坐在她的身侧。
“挺有闲情逸致啊,来这儿看夜景?”
章炀看着倒影出来的他,微湿的头发和衣服,微微喘着粗气,显然是跑过来避雨的。
“嗯。”
“你父母还真是开明,都这样了你还有闲心看风景呢。”
章炀忍不住为少年恶劣的话语笑了出来:“我说,被告发的是我吧?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她收敛了笑意,漂亮的狐狸眼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遍:“我说,我找你惹你了?你针对我干嘛?”
“针对?”
“美人都不在这儿了,还装啥热心市民啊。你这回不仅积极报案,还留下来积极揭发我。这也就罢了,当做您老人家发善心呗,问题是你说话夹枪带棒这可就不对了。你问我为什么,我当你是中二病发呗,但是您听听你这恨不得我当场暴毙的话,”章炀倾身按住他的椅臂,两人距离拉近了些许:“这不是针对是什么?”
她显然并没有打算听他讲话的意思,自顾自地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还有啊,我们正义使者是不是每次动手前都能给自己良心一个诸如为民除害这种妥帖又虚伪的理由呢?看在我一个弱质女孩不畏校霸又没有恶意的份上,一定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你没有恶意吗?”对面的女孩脸上是毫无掩饰的不屑,刺痛了他的神经。
章炀眨眨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对傅小小。
“我有啊,但我没想怎样,而且还什么都没做呢!”
“什么都没做?”陈让想起傅小小凌乱的头发,和面对章炀时隐忍愤怒的眼神,克制不住心头泛起的寒意,齿间滑出一声冷笑。
那个女孩是否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望向施暴者?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却在期待对方的“宽恕”。
章炀看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没由来得有点害怕,却见他伸出圆润的指头狠狠地戳着桌面,嘴角勾勒出一个强硬的弧度。
“像你们这种人,要怎样才能满足?”他好像在询问她,却不等她做出回应继续自言自语道:“她的头发缠绕在你的手中,你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上,可你没有满足,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下一次,嘲笑声是她阴郁表情和'可笑’经历的背景音,但你没有满足,你看着她失去了抗击的反应,这让你厌恶。最后一次,伴随巴掌落下的是衣物,和它一起剥离的却是尊严。”
“很开心吧?你看着她匍匐在你的脚下,流着泪,你知道她不服气,可是她不得不请求你的'饶恕’,征服的快感把你淹没了。但她面对你的行径越来越淡漠,你决定玩一票大的,她什么都没说,你却得到了极端的快慰。”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这下,你满意了吗?”
章炀只感觉喉口仿佛堵了块大石头,涩意从此蔓延开来,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把自己当做了某个人,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和她们不一样。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拿别人的错误惩罚我是不对的。”章炀抗议似的站起身,却没了直视的勇气,她咬咬唇道:“并且,我也不会这样。”
陈让凝视她的双眸,片刻静谧之后,拿起了货架上的伞付款后拽住了章炀的手。
章炀乖顺地到了他的伞下,心里却在唾弃自己的行径。
她刚才看见他撑伞还在盘算着跑路,结果看着他的侧头等着自己的模样又鬼使神差地走近了。
“章炀。”她第一次听见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少年低沉的声音好像赋予了它别样的韵味。
章炀这才抬头看他,他微微低头向她的方向,街道的灯光照得他的脸庞晦暗不清。少年紧抿的嘴角和流畅的下颌线透露几分主人此刻的心情,雨势渐缓,但空气中的水雾弥漫,好像也覆在她的心头,湿润又粘腻,无法抽离。
雾气模糊了景色,却绚烂了瑰丽的霓虹。她在光影浮动之间得以窥见他唇角仿若自嘲的笑。
“我好像疯了,章炀。”
心底好像也住进了五光十色的霓虹。
她看着他说话时颤动的喉结,抑制想要抓住它的欲望,愣愣地想:
我好像也是,陈让。
chapter three
陈让和傅小小呆在一起的第五分钟。
笔尖划破了稿纸,留下显眼的痕迹。章炀索性把它整页撕了下来,丢进垃圾桶的过程,路过后门还是没忍住余光偷偷瞥了门外一眼。
陈让在笑。
章炀回到座位上,脑海里除了昨夜那个绮丽的笑无法搜寻到他另外与笑有关的记忆。
更多地是他时时充满审视的目光。
昨夜他把她领到了医院,看见了那个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孩。
“那个欺负她的人被抓到警察局时候说,她没想过会这样,一开始只是朋友说了我姐的坏话。她气不过有了第一次。”
“赌徒有了第一次的胜利,必然会有接下来一次次的尝试。两袖清风的官员也会害怕第一次的破例,因为欲望的阀门是关不住的。”
她想要辩解,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快乐,她不是呀!
但是对上陈让的眼睛,她又再次闭上了嘴。
有什么不一样呢?
无论是“那些人”还是她都一样用“她们说”来粉饰自己不再无暇的心。企图将一个个傅小小拉下泥潭,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遭受内心的拷问,只管发泄。
“所以我不想,再有下一个我姐。”如果这座象牙塔有污垢,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来洗刷。
“章炀”他的视线从章炀身上移开,久久地停留在女孩苍白的面庞上。
“我说我疯了。”他只给了她一个背影。
“大概是疯了才会说出这些。”
……
黑暗的深渊已经朝她开了一扇门,只待她靠近,然后把她蚕食,最终成为被情绪操控的傀儡。
她看见后门朝她招手的老师,起身,目光落在桌面的稿纸上。
洁白的纸面只有她一遍遍重复刻写留下的痕迹。
“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你。”
如此清晰。
还好,还不算太迟。在她沉溺迷失于荒唐和暴力之前,有了转机。
章炀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的过道上,沉默地听着里面发出的声响,或是争吵或是卑微的致歉。只能忍受让人烦恼的高温,周围的空气也仿佛不会流动了似的。
她的目光凝在了自己的脚尖,小巧的鼻尖覆了一层薄汗。
傅小小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对父母全权委托,现在还在班级里面。而她不想坐在教室里面面对同学似有若无的揣测目光,又不想目睹父母的争执与逐渐弯曲的背脊,她以为自己会畅快的,会再次体会到父母的关爱。可是现在的这份爱,只让她觉得沉重,让她发颤。她落荒而逃了,逃离了那个空间,一直呆在这儿静观事态发展。
有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陈让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最终光洁的鞋头朝向了她。
“真巧。”
“一点也不巧,现在上着课呢。”
“你知道就算是老师也没有权利阻拦学生的正常生理活动。”
“不就是来看我哭唧唧的鬼样子嘛。”她微微侧开脸不与少年有眼神的交流,又有点埋怨地开口:“你这个坏家伙。”
说完她恨不得嘴巴子抽自己,她这是在和谁撒娇吗?
“我承认我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但是人身攻击大可不必吧。”
“你是看见了老师,确定我会垫在傅小小身下,之后才故意放手让我们制造出声响。从老师目击的那一刻开始,傅小小就已经是弱小的一方了。”
“她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傅小小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她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默认一切,怕也是眼前这的人算好了她章炀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陈让挑眉,不予置评。
“因为弱小,所以没有撒谎的必要。也因此,旁人都会不自觉的偏向那一方的。再说,我也算是劣迹斑斑了,无论我解释与否都不会有人听信的。同学,你为了我的悲惨未来还真是尽心尽力啊。”
少年好像是被她咄咄逼问到词穷,半晌不答。
“我带你去看我姐姐,是冲动也有我自己的考虑。”
章炀一愣,她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眼前的少年会带她拜访病房。只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深渊附近徘徊的后怕与对傅小小的愧疚以及少年对她的包容保护的不甘嫉妒,几种情绪交织,反倒让她成功忽略这问题。
“我觉得你不会一直这样的。”
所以觉得你应该看看,放纵下去会怎样,是彻底的释放还是沉沦后的湮灭。
她摔倒时下意识护住傅小小的手,眸中的坚定温和,回答问题时的犹疑怔愣,种种迹象都让陈让一度觉得这个少女也不是那般可恶。
章炀忽地眼眶一阵涩意。
父母一味地道歉,不问她“问什么”,也不在意她的想法。只想赶紧伪装成事发以前的平静,他们不愿承认却如此默认了:
我的女儿是个恶人。
那边傅小小通红的眼眶及其父母怨恨的言语,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无一不在告诉她:
你是一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没有人感兴趣,也没有人深究一个为什么。更遑论是心里为她藏着一份温柔,相信她并不是一个如此纯粹的坏蛋。
“我爸妈闹离婚,我想他们知道,我需要他们。”
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需要一个整体,需要一个像往昔一般陷入贫穷泥沼还能彼此慰藉的家庭。
陈让没有发言,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我开始做很多学校不允许的事情,认识了一些人。”她的目光越过他看他身后蔚蓝的天空:“也听了很多话。”
第一次是“不小心”碰掉的水杯。她看着傅小小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因父母而生的怨气好像有了发泄的口。
她知道,这样不对。
只是还是这样做了而已。
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事后会想起傅小小的表情神态,一面陷入自责,痛斥自己对她造成伤害。看着她从始至终的缄默一面却又陷入诡异的自满。
如此反复,她的心竟不知何时已经麻木。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她以为的自制力与理智,她被欢愉淹没。她不是不善良,只是那点良知也被消失的理智卷携着共沉沦。
“我曾觉得我对傅小小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或许是长句,终于让她压抑住的情绪暴露,声音略微颤抖。
无论伪装的多不在意,她只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罢了,如何不怕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呢?
章炀很少对女孩直接施加暴力行为,她以为身体上的暴力远比精神暴力会更加严重。直到看见床榻上的另一个曾深陷语言暴力,并差点因此丧生的女孩。
“我错了。”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莫须有的谣言,那些人对她所做一切漠然的表情与无动于衷。那些她曾为此洋洋得意过的漠视,在傅小小眼里呢?
是不是无异于凌迟的刀片,刀刀割裂她的心脏?
无论是心理的打击还是身体的伤害,都是犯罪留下的痕迹,哪里有轻重之分呢?
那个女孩,是否在谣言成刀时也曾奋力辩解,精疲力尽后只能捂住耳朵选择不再倾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清醒时分,她选择了从高楼一跃而下,倾听猎猎的风声。
如果继续放纵,她又是否最终会成为傅小小的归途呢?
而她的归途呢,又在哪儿呢?
是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还是夜深忽梦少年事?
陈让看着早已泪流满面的姑娘,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拉过她,用她帽衫的帽子罩住头,双手扶起她低垂的头。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眼泪就像是洪水决堤似的怎么样止不住,鬓边的碎发也被泪沾湿粘在了双颊。他用手指将碎发通通拢到耳后,拭去泪水。
“下课铃声要响了,不要哭了。”陈让看着章炀攥住他的大拇指,企图把他的手拉开。他顿觉自己言语生硬,再度开口却更是恼人:“下课了,你可就要被人看见你流眼泪的蠢样子了。”
陈让看着她嘴唇伴着下课悠扬的铃声开合。
铃声未歇,走廊另一端早已有人声逐渐喧嚷,反应过来他已被少女推开。
陈让摇摇头,又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听到了极为嘈杂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出了办公室的家长,妇女仿佛觉得光光骂是不够的,整个人扑在她的身上,仅仅几个眨眼,章炀的衣衫和头发已极为凌乱却仍是傻傻地站在原地。身旁的众人和老师大梦初醒似的,纷纷拉住了妇女,与此同时楼上楼下的人不断赶往这片纷争之地。
人影耸动之际,他只看得见一个她站在那处,挺直的背脊和低垂的头。
耳边响起少女的话。
“如果我连眼泪都不流,怎么弥补我给过的伤害。”
妇女的咒骂,学生的揣测嬉笑之声,老师的呵退之音,纷杂地搅和在一起。
他好像又听不见章炀的声音了。
chapter four
微合的玻璃门被推开,风儿趁机溜进来,直吹得便利店门口悬挂的风铃叮咛作响,惊扰了原本的平静。
但显然陈让并没有美好的心情来欣赏这轻快的铃声。
他只是固执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看着它不知疲倦地明灭反复。
他不知道能和电话那头的父母亲能说什么,这次事情的败露,总让他隐隐不安。
他的思绪纷飞,视线里却出现一只白皙的手。
章炀在他身旁坐下,面无表情地依次摆放刚从货架上买的酒精和创可贴。陈让想把自己地手从她的手里抽离,却感知到面对自己的抗议,面前的小姑娘无声加大的力气。
“我知道我肯定没你力气大,我也不是来和你掰腕子的。”少年的面皮紧绷,下颌线勾勒一个倔强的侧影。章炀叹了一口气:“痛的还不都是你嘛。”
“你来这里干嘛。”
两个人从那个混乱的午后,再没有交集。就像是两条线,从原本平行的轨道因为不可抗力因素产生交点之后,向无限远处延申,重回最开始的状态。
理应如此的。
“来看傻蛋的。”章炀头也没抬,专注地拿手中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手背上的伤口。
“哼。”他想要把手收回来,结果受到了少女不耐的眼神攻击。
“我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啊。”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整一下一代校霸的威风。
章炀并没有回答,她仍旧低着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在陈让犹豫着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必要重复自己的话的时候,她开口了:“你原本应该只是陈让,但是你现在还是一个暴力份子。”
敏锐的少年刚刚伪装的平和被打破,他眉间出现了皱褶,没有顾忌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是什么狗屁正义使者吗?”
“就算是你真是,你又有什么权力去惩罚别人!”章炀蛮横地把想要起身的少年拽回座位上。
陈让起身的动作的顿住,最终还是没动,此时如果有认识陈让的人,一定会惊叹于这个姑娘居然可以将他死死地压制在小小一个座椅之上。
“是,我没有权利。可是,那些真正有责任的人呢?他们在哪儿?”身为监管者却无法感知班级平静下的洪流,只能在故事的结尾处,增添一个悲情的句号。而这故事最重要的参与者们,只是平静地观看着,无知无觉的看着故事的推进,走上那个结局。
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可是伤痛却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从一开始剜心的剧痛变成了夜晚辗转时的一滴眼泪。有人说,时间是忘记伤痛最好的良药,可是,为什么这痛从未消散,反而刻骨铭心?
施暴者可以在犯错后幡然醒悟然后泪流满面,得到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受害者却得面对无数冷眼和暴力,即使鼓起勇气也得面对一个又一个受害者有罪论的质疑,然后背负这些伤痛,继续走完这接下来或喜或悲的人生。
老人常说,机会总比困难多,即使是一个大众眼中怯懦的孩子,结局不过是留下一个残破的家庭。
可是受害者家属呢?
他们得接受那曾鲜活的生命就此宣告结束,得接受日日锥心的剧痛,得将最心爱的家人的东西放在最角落的地方。无论是现实还是心里,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与自己相处的方法。他们得忍受外界的责怪,然后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怎么就没保护好她呢?
谁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个拥抱的机会,一个哭诉的机会,一个自责的机会,一个埋怨的机会。
母亲失去了笑颜,父亲只会沉默着开始抽烟,云雾缭绕之间却瞧见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渐白的鬓角。他们如此普通,只是几个普通人组成的一个普通的家庭,为什么却没有一个普通到庸俗的大团圆结局呢?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你却一定得知道自己在哪儿。”
少年怔怔看向她。
“你只是一个学生,不论对与错,都不是你可以判定的。”章炀蹲在他的身前,双手握住他的双膝。
陈让固执地偏过头不看她。
如果他放弃了,下一个受害者怎么办?他知道自己不是大侠更不是什么救世主,也想尽自己的努力再多保护一个人。
“我不是让你不追究那些人,更不是要你原谅他们。原谅他们是上帝该做的事,不是你我。你应该做的不是以暴制暴!这样的你,难道不是以所谓正义的幌子,来发泄你自己对曾经的那些人的怒气吗?这样想来,你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他们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呢。”章炀也没想过一下子就能说服他,她一下下轻轻拍他的手背。
“陈让,你叫让,你父母希望你逊达谦让绝不是现在这种凡是只会诉诸暴力的模样。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伤害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为什么不可以试试,成为那个可以预防暴力发生的人呢?”隐隐有哭腔,她越说越急。
她犯过错,在犯下更大的错以前陈让让她悬崖勒马,她也希望这次陈让的事情自己可以帮他一把。带他走出自己给自己的修筑的迷宫,不要像她一样沉溺在这黑暗之中。
“那天,我见过你姐,我就在现场。”她看着少年的眼中有了光亮:“在她跳楼那天,她因为暴力而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哪天她醒了,你要她怎么接受自己的弟弟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施暴者呢?”
就因为稚嫩的她曾见过,见过少女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目睹过鲜艳的血花极致绽放的场景,所以才会看见病榻上的女孩时触动巨大。年幼的她,曾为这朵妖冶的花和这悲惨的故事结局而夜晚难眠,却在经年之后,迷失心城。
“我......没有保护好姐姐,我可以......忘记她吗?”
对于眼前的少年来说,多年前守护的缺失早已经成了他的心结。所以他执拗地拒绝变化,要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自己心中的正义,章炀知道,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同自己和解。
“你说过你疯了才会带我看姐姐,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给你的走出来的机会吗?除了暴力,你依旧可以做到保护其他人啊,我看你整我的时候也做得挺好。”听着少女刻意的调笑,他脑海里蓦地想起那个清晨,少女站上升旗台致歉时的模样。
晨光熹微中,少女穿着白色的校服内衬,背脊挺直
陈让并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却知道自己不会再忘了这场景,甚至不会忘记她鞠躬时发尾偏离的角度。
或许是空间太静谧,或许是少女笑得太轻快,又或许是她眼角的弧度太让他心动,等回过神,章炀已经被他半抱进怀里。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把她包围,她听见男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谢。”
Chapter five
“马上来了。”章炀侧头看了一眼楼下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对同学说道。
楼道里很多人跑来跑去,今天的学校周年拍摄活动是高三学生枯燥生活为数不多的调剂了。
章炀挤入人群中,学生们兴奋高亢的声音吵得她头疼,但她并不厌恶这种喧闹。她的目光四处移动,直到对上楼梯拐角处正因人流拥挤而动弹不得的傅小小的目光。
她俩的事情结束了一段时间了,但是傅小小对她一直很冷淡,她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
章炀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傅小小则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很多时候,结局不都是像故事里面一样,善良的人原谅了曾伤害自己的人。因为现实里的人是拥有自己独立情感的存在,原谅与否,这只是一个选择罢了,无关其他。
今天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只是握着学校发的小彩旗从教学楼到操场上挥舞而已。
她走出了昏暗的教学楼,此时过于明亮的光线一度让她只能眯着眼观察。教学楼楼道上站立了无数个学子,他们看见源源不断朝操场涌去的同学挥舞旗子致意。平地上的学生们也不甘落后,他们欢呼着,手中握着的旗帜不止是一面旗,而是一个标志,向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他们肩并着肩,以彼此从未有过的距离迎接这场注定铭刻记忆的欢腾。
此刻灼热的阳光也没有能减少他们的热情,或者说正青春的少年少女们从不惧任何的光热。
章炀下意识地往周围寻找那抹身影。
虽然此时处于兴奋的人们肯定不可能站在原地,但是大体还是以班级为整体。而他俩的班级隔了一个楼层,可能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她不无遗憾地想,但还是没有放弃寻找的行为。
她被拥挤的人流推搡着,阳光直射让她有点眩晕感。她的目光从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上滑过,直至定格。
是陈让。
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少女的脸庞,她从未如此坚定地走向一个人。
另一边,燥热逐渐让陈让有些不耐烦。他扫视着人群,但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忽然,他看见了那个正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许是阳光灼人,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酡红,短发凌乱,目光灼灼竟比曜阳还要耀眼几分。少女的身躯要穿过人群显得有些困难,她就像是逆流的鱼,艰难前行但并不言弃。
陈让并没有再犹豫,只几个呼吸间,章炀已经和他面对面。她被推搡得时不时靠着他,短发遮住的耳朵发红。
摄影飞行器飘过上空,他随着章炀一起朝空中挥舞旗子。
陈让微微侧过头悄悄看她,少女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脸颊上浮现若隐若现的梨涡。鼻尖和眼角有一层在阳光下看格外清晰的薄汗。
“章炀。”
少女转过头,他看见她眸中映着自己。
她的笑容扩大:“高考加油吧,我们都会拥有好的明天。”
Chapter six
章炀走出考场,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他似乎在看远处的风景,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步子轻快地朝他前行。
我曾在昏暗的暮色里看见你的身影,
我曾在绝望的深渊里呼喊你的名字,
我的欲望与邪恶的撒旦搏斗,
我的声音与恼人的回声争吵,
我曾退缩,
我曾犹疑,
但我从不放弃,
月亮要飞往天际,
光明要奔向黑暗,
而我,
想要步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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