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油香的人‖文/游历

吃油香的人

（一）

罗宾汉手中的啤酒瓶顺着手指滑落，滴溜溜地，白色的酒花泛起的泡沫沿着木地板打了一个圈。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喝酒后听不见瓶子落地的声音，只是自从汗娜离开后次数多了些。他瘫倒在和汗娜经常亲热的牛皮后仰沙发上，还没有解开衬衣上的领带，便沉沉地睡去……

他和汗娜是在桂花树旁的“情人坡”上认识的。这是很多情侣执手莞尔相会的去处，是个高于地面五米的堤坡。“情人坡”长满芳草鲜花，出入道口桂花林立，且地势缓和、周围空旷幽静，是个看落日西下的好去处。每至盛夏，通往这个草坡道路两旁的桂花树总是会吸引一些约会的小情侣。

桂花不会十里飘香，但你若是靠近去闻它紧致而细小的花朵，定会被这浅米色的花瓣所迷倒。

那是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太阳在与地面三十度夹角处慢慢滑落。罗宾汉逃了晚饭前最后一节思政课便匆匆下楼。午后的睡意此刻才渐渐褪去，一米阳光沿着图书馆门前的立柱散射到在他平滑的额头上，余下的光全部打到路旁的草丛中。

借了一本菲兹杰拉德的《爵士时代的故事》，他转道走向情人坡，顺着斜坡坐躺在草坪上，手捧黑色书本，翻到了还是上星期自己读的第128页。已经被压的扁平的绿色书签叶片顺着合页缓缓滑落，坡边湖中央的鸭子嘎嘎叫响，清热的夏风吹拂着草坪掠过他的脸庞。

等他看完其中两个短篇时，他发现远处图书馆楼顶的大钟显示已经过了一个钟头。正当起身，他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坐在附近的石凳上。他看到她的头发披肩，挽在耳畔的头发随着微风摆动。

汗娜正在低头扶着画板给油画上颜色，脚旁的画笔和颜料散落一地，但都没有离地上的黄色布袋子太远。她用夹子固定住刚刚上料的画板。她画的认真极了，被风吹落的桂花花瓣落在前额上也没有令她眨一下眼睛。

罗宾汉还是第一次看到学校有人在画油画，往日美院的学生大多是在附近的山峰和小池旁进行素描写生。当他走近看她的画时，她正在仔细检查修饰补色后的画面布局。

一个老木屋里，一家四口围着一张圆木桌子吃晚餐。在蜡烛的照射下，画中每个人碗里装的都是一块扇形的油香。他们一家四人消瘦的身材和脸上灿烂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不是应该加点颜色”罗宾汉走上前，指着画道，“我觉得碗口的颜色如果变化一下会更好，整幅画颜色是不是有点单调了”。汗娜转头，“是变化一下颜色吗？我可以尝试一下”。早些日子，美院的老师就曾经告诉过她，油画有别于中国的传统写意、写生山水画，在意像构造中对于人物勾勒时，仿效西欧印象派画法结合中国传统画作效果会有更好的视觉效果。

“平时我挺喜欢看看油画之类的美术作品，却没见别人画过”罗宾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在旁边再看一会儿吧”。汗娜把画笔蘸上橘色的颜料，“行，我可以采纳你的意见”。她的画作理念是表现主义，通过勾勒人物表达心境，对于颜色的把握不是很入门。于是她大胆地听从了他的意见，以前从没有过多考虑过色彩的搭配。

她不一会儿就把画中的碗口改变了颜色。很快，这幅画就令两人都满意。画中人物的写实画法华美，栩栩如生；画中意境朴实，贫穷农民的窘困跃然纸上。

“对了，这幅画还没有名字那。”汗娜的头转向罗宾汗。“就叫'吃油香的人’吧。吃的是油香，却和一家四口的生活成了对比，农民的勤奋却如油香、如桂花一样飘香四溢，体现了香的具体含义。”罗宾汉把自己对汗娜的画的理解详细的说了出来，连汗娜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画居然有这种偶得天成的寓意。“不错，不错。给画起这个名字挺贴切的。其实我自己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自己也比较爱吃油香就这么画了。”

“我叫罗宾汉，是商学院的。你应该是美院的吧？”罗宾汉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嗯嗯，对。我叫汗娜，是美院的”。汗娜应声答道。

这就是两人第一次相识的场景，后来他们觉得彼此聊得来，看看时间正值晚饭开餐，就顺道一起去了食堂，还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桂花的香气透过纱窗飘到了食堂，罗宾汉值觉得那天的饭菜格外清香，汗娜脸上的酒窝也久久没有退去。

（二）

旧日的相识仿佛就是昨天。那时候上大学的他风华正茂，那时候他和汗娜共同憧憬着美好未来。当他们发展成为男女朋友关系的时候，他们共同度过了美好时光。他们一起在山上看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时候，他把用橄榄叶编织成花环轻轻地戴到她的头上，并且模仿阿波罗的语气深情道：“亲爱的达佛涅，愿清晨的阳光和甘露与你永世同在！”，这引得她痴痴一笑，很快两对嘴唇就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到树林里抓萤火虫的时候，她不小心跌倒扭脚，他把她从半山腰背到山脚的药店，直到她的前胸和他的后背全部湿透他才把她放下来；她用妈妈交给她织毛衣的手艺为他打了一副手套，左手和右手分别缝着他们的名字，然后等到他冬天打完篮球的时候送给他……

但是两人也曾经发生过矛盾。“你想过未来吗？马上我们就大四了”。汗娜在大三下学期的时候第一次问罗宾汉，当时她还躺在他的怀里。他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回答依旧浪漫：“未来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她把头侧向一边，没有看他的眼睛。这个回答显然没有令她满意。她很茫然，希望他能够认真回答，尤其是关系到他们两人未来的话题。当汗娜第一次在他们相识的“情人坡”约会迟到半个小时，他联系她也没有回复后，他觉察到了最近一次送她回宿舍准备吻她的时候她的舌头没有主动伸出来的细小变化。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但是他不清楚自己近期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一切的不愉快在第二天就解决了。他拿着她最爱吃的油香和一束玫瑰在她宿舍下面等她。她刚刚从浴室外打水回宿舍，等到她看到他准备绕道的时候，他一把抢过水壶，“汗娜，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吧，我给你买了好吃的，这朵玫瑰也是给你准备的”。还没等到他开口，他的唇猛烈地向着她的齿进攻，直到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唇，然后两片舌头像发动机的叶片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未来请让我们一起承担，一起努力。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谈一谈，请不要不理我”，叶片停止工作的空闲时间，他对着她耳边说。她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到水壶的木塞盖上，把心中所有的话：对未来、对工作、对家庭……所有的所有，都在她把水壶和他的礼物放到楼上之后和盘托出，盘子上有两颗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三）

两年前，他们毕业了。正如他们一起约好的，一起来到海边的A城。罗宾汉去了公司当财务会计，汗娜成了培训机构的美术老师。选择A城的原因是城市的市花就是桂花，城市的道路绿化、很多人家的阳台花卉全部被它占满，这里街头最受欢迎的小吃不是热干面，不是臭豆腐和老干妈炒饭，也不是肯德基与汉堡，而是酥软的桂花糕。

罗宾汉和汗娜在离海边5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住下，只有50平米，但对于刚刚出入社会，手头并不宽裕的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实木地板、流苏吊顶、墙饰绘画和傍晚的海风，这些让他们觉得物有所值。

早晨，和煦的阳光顺着门缝和窗台照进屋子。暖暖的，醒来的罗宾汉开始抚摸着汗娜的秀发和胸膛，“亲爱的，我们去上班吧”。此时，汗娜就会按揉他的太阳穴位，把他的眼睛揉成一条线，等到闹钟再次响起时才会放手。

罗宾汉的公司在A城西北角，离租的房子有11公里，单程需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穿上工装，坐在隔板的办公室，对着电脑打字，吃着咖啡和点心，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校园。在三个月的实习期间他始终无法上手，他学到的财务理论在实际工作中无法付诸实践，部门主管看在他认真和好学的份儿上才把他留了下来。

刚转正工作的几天，他整日呆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做什么，偶尔拿起部门的季度财政预算看看。终日除了报表和写文案之外，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这样过了半年，他才逐渐能做完主管交代给他的工作任务，原因是他经常主动加班。

在这半年里，罗宾汉都是部门里来的最早的，走的最晚的。这让很多同事都以为他是保卫部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内向的他也没有和同事主动有过多交流。

他回到家就往沙发上一趟，他的肩膀和背部由于长时间的伏案电脑桌前而酸痛。这时候，汗娜就会帮他揉揉，就像早晨按住他的太阳穴一样。她会把讲培训机构发生的新鲜事情告诉他：哪个小朋友把他的妈妈画成了一只老虎，哪个小女孩又把外婆画成了大灰狼。他也会告诉她，今天主管又交代给他什么工作，哪个同事又被老板训斥了。他还向汗娜保证自己以后会尽量早回来，同时注重工作效率。讲到兴起时，他就会用双手触摸她的花瓣，她就会像一只受到淋湿的麻雀一样身体蜷缩，直到他的种子射向她的花瓣时候，她就会抖抖身上的羽毛再次绽放，直到海风吹干他们身上的汗水才缓缓睡去。

（四）

就是在一年半前，罗宾汉迷上了做木工活儿，有了这个爱好，他的工作效率反而加快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他想着如何白天就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主管交给他的任务、客户的订单、公司的季度预决算，他都能够处理的游刃有余，有时候甚至会在前一天把第二天的工作提前完成一些，这倒是像上学的时候预习课本一样。每天到了下班的时间，他都是第一个关掉电脑屏幕，冲出公司的大门，同事都以为他是和老板扯上了什么关系。在等公交车的时候，他巴不得自己是司机，把油门加到最大，好能早点儿到家。

他家附近有个开了十年的木材市场，一条街都是和木材有关的门店，从木桌子、木椅子、木凳子、木床，再到木匠用的矬子、插销、榫子、电刨、曲线锯……该有的基本都有。罗宾汉有空就去市场上打点一下，买一些木具。当然，能捡到一些废弃的宝贝是再划算不过的了。

回到家后，没有了工作的羁绊，他精神抖擞，在楼上换好了旧衣物之后就钻进了地下室，有时候汗娜叫他吃饭他才肯上来。

他用锯子把橡树木板割断，然后就对着网络上的教学视频，着手自己的手艺。今天是学做木桌子，隔几天就学做木椅子。搓、削、擦、刮、磨、钻，他几个月就初步学会了木匠的门道手活儿。在一阵儿捣鼓之后，他深知慢工细活儿的道理，准备给家里添置把木椅子。

（五）

汗娜自从工作以来，一直比较顺利。有了学校画画的底子，在培训机构教书是称心如意。她回到家除了打扫一下屋子、做做家务以外，最大的乐趣儿就是当主播，赶在当下流行的季节赚些外快。书房里堆的是一套音响播音设备和几十个瓶瓶罐罐的化妆品。

现在她已经很少画画了。自从当了培训机构老师以来，她对画画的兴趣与日俱减。上大学的时候，她会和同学就一个画家的风格和画法技巧争论的面红耳赤，现在则会因为和一个同事就倒课时间长短而喋喋不休。

刚认识罗宾汗的时候，她还不怎么会打扮自己。临近毕业那年，她才学会了化妆。也是在一年半前，在闺蜜的推荐下，她加入了主播的行列。刚开始的时候，她每天会把家务活儿做好了，炸好了酥软的

如桂花糕一般的油香，叫地下室的罗宾汉一起吃饭，接着拾碗筷，洗洗刷刷。最令汗娜激动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擦好护肤霜、抹上口红和粉底液，她摇身办成了拥有50万粉丝的“娜娜”主播。她口中的词汇也就从“印象画派”、“冰山一角”、“表现主义”变成了“宝宝”、“比心”、“加关注”。

（六）

一年前，罗宾汉已经可以独立制作很多家具了。最初的时候，他花了一个星期制作了一把木椅子。后来手艺好了之后，他决定做一个牛皮后仰沙发。

大概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他才做好了这个复杂的工艺品。

他从卖五金店的杰克家里找来四个滑轮，又到西蒙的裁缝店卷了几尺牛皮布料。打木架、削椅腿、榫滑轮、镶皮背，每天他都在忙碌着。

他把做好的沙发抬进电梯，搬进门口。这次汗娜不用去地下室叫他了，她在液化气灶炉前面做饭。

罗宾汉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喷喷的油香味儿，他把沙发放到电视机旁边，拍了拍残留在腿脚的木屑，走进厨房。

他从后面搂住汗娜：“今天我们吃什么呀”。

汗娜的手放下锅铲，一把拿开他的手，转头对他说：“亲，咱先去洗澡吧”。

（七）

自从汗娜当主播之后，家里总是吵闹无比。这一年，罗宾汉开拓了自己的副业，他自己做的家具卖给木材店。回到家后躺在自己做的得意的牛皮后仰沙发上看报纸成了他最大的休闲方式。但是，卧室里总是传来嘻嘻哈哈的吵闹声：“爱你呦，比心”……这是“娜娜”又在和粉丝互动。即使在他和她在沙发上摇晃亲热之后，她又回到卧室继续直播。

后来，罗宾汉的生意越做越大，干脆辞掉了公司的工作，专门做起了家具生意，他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汗娜的粉丝数量也急剧增长，和她的黑眼圈一样。白天上课，晚上要直播到十二点以后，她的眼影已经盖不住自己的黑眼圈。

（八）

一个黄昏的傍晚，太阳几乎和大地平行，阳光几乎全部被朝霞吸进肚子里。罗宾汉早早地关掉了自己家具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往常这个点汗娜还在上班，可是今天房子里却又传来瓶瓶罐罐的声响。

当罗宾汉打开卧室房门的时候，汗娜还在房子里直播。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罗宾汉诧异地问。

当他知道她因为直播影响工作被单位辞掉时，已经怒不可遏。他把她的化妆品扔到地上。“砰”的一声，指甲油碎了，唇膏也摔在地上打了一个圈，滴溜溜地朝着垃圾桶的方向滚去。房门关上了，汗娜把门关上，头也没有回。等待他冲出去的时候，门把手还有一滴眼泪。

（九）

已经是第十天了，她会到哪里去哪儿？罗宾汉坐在牛皮后仰沙发上拿着一张报纸独自思忖。前几天他打电话打不通，还不担心。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一个人喝闷酒。今天他又照例回到家中瘫倒在沙发上，还没有解开上衣的领地就沉沉地睡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抓起碗里的一块儿油香，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找到她闺蜜的直播账号，要了她的电话号码。

拨过去的时候，是汗娜接的。

对面的声音答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