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纵横】周啸天:论咏物(外三篇)

周啸天:号欣托,1948年生,四川渠县人。现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中心研究员、李白研究学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著有《唐诗鉴赏辞典》、《唐绝句史》、《诗词赏析七讲》、《诗词写作十日谈》、《诗经楚辞鉴赏辞典》、《元明清名诗鉴赏》、《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周啸天谈艺录》等。

论咏物

一首咏物诗大体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表示的层面,是诗的本指,须贴切;一个是暗示的层面,是诗的能指,须浑成。只有第一个层面的咏物诗,不能算好的咏物诗,同时具有这两个层面的咏物诗,才算好的咏物诗。如唐初虞世南咏蝉之作: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先看这首诗表示的层面,即咏蝉的层面。首句,“垂緌”二字写蝉的形象,是拟人法。“緌”是什么呢?是古代绅士结在颔下的帽带,又叫冠缨。一说:“蝉首有触须,如人之冠缨。”(刘永济)读者多信而不疑。然而端详蝉的标本,便觉其说不妥——蝉的触须在头顶,而且是短短的两根,像角、也像眉,怎样也不像冠缨。一说:“蝉喙长在口下,似冠之緌也。”(孔颖达)按,蝉喙细长如带,部位又在颔下,所以说法成立。接着,“饮清露”三字写蝉的习性。古人不知道蝉吸食树汁以存活,以为它餐风饮露。诗非科学,无妨出以想象。

蝉一名“知了”,本是从声音作想。雄蝉求偶时,能发出亢奋的嘶鸣,成为蝉的一大特征。虞世南这首咏蝉之作,除首句刻画蝉的形象和习性外,其余三句就都是从蝉声上作想的。次句说“流响出疏桐”,盖蝉栖高树,梧桐是古人庭院中常植乔木。“流”字状出一种声声不息的感觉,暗逗下文的“秋风”。“疏桐”则暗逗下文的“居高”。三四句就蝉声发议论——“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这两句耐人寻味,通向暗示的层面,即借蝉喻人的层面。

《荀子》“劝学篇”有这样两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说的是君子“善假于物”。什么是“善假于物”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借助媒介来达到人体的延伸。“登高”、“顺风”在这里是并列的,无所轩轾的。而虞世南却别出心裁地将“居高”和“借秋风”加以轩轾,将蝉声之所以远达的原因,归结于“居高”,而不归结于“借秋风”。显然,“居高”和“借秋风”,被人为地赋予了文化的意义。那么,“借秋风”指什么呢?指外力、指运作、指广告,曹丕论文学说:“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其所“不假”、所“不托”与“借秋风”是一类范畴。“居高”呢?正好相反,照应首句的“饮清露”,可知不是指高位,而是指品格、指修养、指造诣,孔子论君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论语·子路》)俗谚云:“酒好不怕巷子深”。“身正”、“酒好”和“居高”是另一类范畴。接受理论告诉我们,同一句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其效果也不同。一方面是人微言轻,一方面则相反——说话者越有权威、话的份量就越重。“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就有这个意思,所以令人神远。一联之中,“自”、“非”二字对举,一正一反,很有力度。有人说,作者在这里是隐然自况。“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谁又能说不是呢。

这首诗运用了拟人法,从“垂緌”伊始,贯彻到底。它又是托物言志,同时具备两个层面——表示的层面做到了贴切,暗示的层面做到了浑成,所以全诗充满了神韵。以蝉喻人,在陈诗中就有——刘删《咏蝉诗》云:“声流上林苑,影入侍臣冠。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这首诗对虞世南诗当有影响。不过,虞世南之作的后来居上,却是显而易见的。

论空间感

为什么强调空间感?我的回答是,时间艺术需要找补。

在美学名著《拉奥孔》中,莱辛说:绘画是“凭借线条和颜色,描绘那些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是空间艺术。诗则“通过语言和声音,叙述那些持续于时间上的动作”,是时间艺术。各有优长,各有局限。画不像诗那样意味深长,诗不像画那样一目了然。然而,诗画在一定条件下也能相互转化。比方说,一个诗人的兴趣偏于空间显现,他的诗就会呈现出画意。这就是诗的找补。略举一例: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王维《辋川六言》)

诗中桃花带雨、柳树含烟、满地落花、空中莺啼,是同时并列于空间的景物,而时间定在“山客犹眠”那一倾刻。王维的五律诗中,恒有一联、甚至两联三联,专作空间显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等等。就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包含着过程的诗句,诗人也通过“处”字将时间意象空间化了,结尾的“时”字,也并不着意于延续性。《红楼梦》中人香菱说,“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皆用形象思维,而苏东坡却只说王维“诗中有画”。

诗中有画,不限于写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再说空间还有二维、三维、四维的不同。诗人还可以写不同空间的并列,这就接近于蒙太奇。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的并列,让人看其间的差异。还可以写同一空间的推移,即空间不变时间变。如“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崔护)“此门中”空间相同,“去年”“今日”时间不同,让人看其间的失落(“人面”)。又如“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温庭筠)也让人看失落,只不过是进行中的失落(“雁声”)。“潇湘”在这首诗中与其说是一处空间,不如说是一个时间刻度。

还可以是空间、时间同时变化。“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叉)这首诗用一个字点题,可以叫“忆”。一个是过去的时空(十年并州),一个是当下的时空(桑干北)变化中有重复,重复中有变化。似非而是,似是而非。把伤逝怀旧的永恒的主题,表现得独到而深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这首诗用一个字点题,可以叫“冀”。一个是当下的时空(巴山夜雨),一个是虚拟的未来的时空(剪烛西窗),写出了人生的补偿,同等独到、深刻,而更为难能。

诗,可以照写生活时空,即循序前进,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山重水复”在前,“柳暗花明”在后,是循序的。又如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写少年听雨、中年听雨、暮年听雨三个时空,也是循序的。

诗,也可以颠覆生活时空,这就更加接近于蒙太奇。《西洲曲》写男寻女——“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扑空了。接下来,倒转去,写女盼男——“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白等了。在生活中,白等在前,却后写;扑空在后,却先写。这就是时空的交错。为什么要交错?简单说,是为了表达阴差阳错之感,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也是为了别开生面。

新诗也有这样的写法,如“我的书生  也感冒了/穿着薄薄青衫  坐在傲雪的梅下/咳嗽  等我送药/我去了/雪未至  梅未开/手中的药凉了又凉”(叶子《失题》)——傲雪的梅下的青衫书生,是第一时空;雪未至、梅未开和手中的药,是第二时空;第一时空的书生需要第二时空的这碗药,第二时空中“我”却找不到第一时空中的书生,这也是在表达阴差阳错。诗还可以这样写,就是现在的“我”认识了之前的书生,譬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作理性解释(“旧时王谢堂前燕”只是个修辞性说法)固无不可,作非理性解释——东晋时候的燕子飞入了当下的民居,即时空交错,更绝。

不久前我去了一趟剑门蜀道的凉山铺,据说那里的古柏比翠云廊的更好,更加原生态。“拦马墙”是山路上砌成的一道矮墙,防止马匹跌入深谷的道路设施。这里的古柏参天,道路甚是萧寂,无多诗意。如果穿越时空,回到千年以前呢,感受会迥乎不同,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情景,将络绎而不绝。因成一诗:

参天皇柏岂非材,禁伐千秋遥胜栽。

铃转时光隧道里,前头应有马帮来。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现实空间乏味,也不要紧。要么营造一个虚拟的空间,像《夜雨寄北》那样。要么找回一个历史的空间,像上面这样。

论联想

诗是怎样做成的?要讨论这个问题,不妨把问题简化。就像讨论一个数学问题那样。简化到谈一首绝句,一首小诗的写作。诗的起因,往往是一次触着,即外界的触动。比方说,当你看到一个从没看到过的景象,一个触目惊心的景象,或经历了一个事件(直接的或间接的),一个让人揪心的事件,受到了很强的刺激,很强的震动,往往会产生一种冲动,一种动力,一种创造性情绪。不过,仅此不足以为诗。

进而,还需要想象,需要联想,需要诗的受孕。艾青说,“联想是由事物唤起的类似记忆;联想是经验与经验的呼应。”而“想象是经验向未知的出发;想象是由此岸向彼岸的张帆远举,是经验的重新组织;想象是思维织成的锦彩。”又说,“想象与联想是情绪的推移,由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翔。”可见,联想始终基于人生的经验,而想象的终端则可以通向超验。

当想象和联想发生,诗思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则可以为诗,换言之,诗就可以成长了。接下来的事,便是语言的建构。闻一多强调诗有建筑美,就是说,诗的语言材料,最终要结构成一个完美的造型,句子与句子之间,甚至字与字之间,要产生凝聚力,或称张力。一首完美的诗,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抠不动的。闻一多还把写诗比作下棋,高明的棋手,每下一个棋子,都具有唯一性。这就是说,每一首诗都应该成为一个完美的作品,无论新诗还是诗词,否则,就会想说爱你不容易。

现身说法,讲两个例子。一次是广元之行,走在古栈道上,下看是512地震垮塌下的巨石,上看是皲裂的危崖,景区采用的安全措施有二,一是用铁丝网箍住危崖,二是用地铆(一称铆索)即水泥桩将松动的崖石生根。安全系数虽然很高,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这是一个触着,然仅此不足以为诗。当我忽然把这个事和维稳联系起来,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时,诗就可以做了:“危石当空累十丸,网箍桩铆冀平安”,是直接的写景,也是铺垫。接下来,“人心毕竟思为稳”,是联想,是主流话语,要说它是主题句也可以。最后,“便到千钧一发间”是棒喝,是警示语,而不是套话。三四两句,一顺一逆,形成语言的张力。三四与一二呼应,结构紧密。顺便说,这首诗犯不犯忌呢,我认为不。它的动机是好的,效果也应是好的。

另一次,是年前从北京返成都,天气晴好,在京郊高速路上,看到道边的钻天杨林木叶尽脱,枝间鸟巢十分惹眼,过目难忘。然仅此不足以为诗。当我忽然把这个景象,和空巢现象联系起来,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时,诗又可以做了:“京郊地冻艳阳高”,写出北国天气的特点,“地冻”与“艳阳高”的强烈对比,是诗的张力的组成部分。“客至年关咒路遥”,写春运,可以使人联想到民工潮。“木落平林天远大,枝头留守有空巢”是写景,而这个即目之景与春运和春运背后的故事,此空巢与彼空巢,形成微妙的关系。这首诗写出了一种关心,目的并不在于讽刺。

再回到叶子的那首小诗《让我们出轨一回》,那首诗的触着,是温州动车事故。但仅此不足为诗,诗之所以为诗,完全是因为这种出轨和那种出轨,发生了联想,完成了从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跃。诗一开始说“让我们 小小地出轨一回”,好像是说男女关系。接下来“但一定要比铁道部做得好”,读者恍悟,原来是说动车事故。接下来,“不能车毁 不能人亡”,又不是在说动车事件,回到了男女关系的话题,接下来更妙,“如果你答应了”,简直是在要求一个承诺。如此看来,诗写男女关系,似乎是铁板钉钉了。然而不然,“我们就把约会的地点”,这是半截话,是设置悬念,会引起读者的期待:(约会地点)定在哪儿呢?令人万万想不到,诗人会把这个地点“定在温州高架桥上”——这哪里是在说男女关系呢?明明还是说动车事故。这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一次绝妙的消解。艺术就是艺术。用冯小刚的话说,有意义不如有意思。把约会地点定在高架桥上,在现实中为绝不可能。所以,这是一个想象。

流沙河说,好诗不但可以读,而且可以讲。要是出版社约选一本《新诗三百首》,我将不会遗漏这一首小诗,就因为它不但可以读,而且可以讲,而且是神来之笔。

论通感

运用通感,是写诗的诀窍之一。为什么要通感?因为诗歌拒绝迟钝。

人有眼耳鼻舌身,故有视听嗅味触。各种感觉综合运用,人因此而认知世界。感觉容有分工,不能断然切割。在生活中,常常听到这类的话:“你的笑容,真甜。”笑容怎么会的甜的呢,这就是通感在起作用。所以,瞎子心中,可以是亮堂的;聋子笔下,可以写出最美的音乐。新诗人会有这样的诗句:“荷花的香气,就像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我写《聋哑人舞千手观音》有“失语时分存至辩,无声国度走雷音”之语,亦通感也。诗无通感,即无趣。

一般意义上的通感,即指五官感觉,交互为用。唐人写音乐,多出以视觉,如李贺《李凭箜篌引》,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后句即通视感。郎士元《听邻家吹笙》 “凤吹声如隔彩霞”,后两句说:“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以视觉意象描写音乐,与前“隔彩霞”呼应,这里的“碧桃”是天上碧桃,是王母桃花。灼灼其华,竟至千树之多,是何等繁缛绚丽的景象!它意味着那奇妙的、非人世间的音乐,宜乎如此奇妙的、非人世间的灵境。一个“疑”字,写出如幻如真的感觉。

还有一种写法,是从字面联想,引起通感。如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结以“江城五月落梅花”,就是从《落梅风》之曲调名着想。高适《塞上听吹笛》后两句“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写笛声,出以视觉意象,是通感的运用。这个通感的造成,也拆用了《落梅风》三字,却构成一种幻觉或虚景,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片,它们四处飘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洒满关山。这也可以说是赋音乐以形象,但由于是曲名拆用而形成的假象,又以设问出之,故虚之又虚,幻之又幻。战士由听曲而想到梅花,想到梅花之落,暗含思乡的情绪。这又是融情于景了。

此外,还有一种通感,即人与自然的通感。也就是天人感应。荆轲刺秦王,临行前作《易水歌》,以两句压千古,为楚歌之绝唱。岷峨滕、杨诸公,皆说“超不过”。诗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其所以为绝唱,是因为诗中的主题句,即“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所写,乃是一种烈士之惨怀(当然也是壮怀),即无必胜的把握、亦有赴死的决心,已是非常感人。而第一句的写景,江上秋风萧瑟,忽然掀起一阵大波,令人凛然生寒,这就是一种天人感应,这就写出了荆轲临行的刹那间,天地为之色变。所以两句就无以复加。

陈维崧词“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好事近》)是通感。坡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念奴娇》),又何尝不是通感。我曾问李维老,最喜欢哪一首毛泽东词,李老应声说:“茫茫九派流中国”,即《菩萨蛮·黄鹤楼》。那首词的结尾“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就妙在通感。《忆秦娥·娄山关》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亦妙在通感。

《庄子·秋水》有一段有趣的对话,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质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辩驳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知鱼乐,实是凭他的直觉,又称第六感。惠子的质问,表明他的迟纯与隔膜。在诗中表现这种直感的,如“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月夜》)、“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晓景》)等,可谓人与物的通感。

你也可以说这是移情于物。王国维所谓“有我之景,以我观物,故物莫不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其实,一般意义上的通感,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视觉通感于听觉,何尝又不是移情于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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