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谭诗|(读诗心解之四) 简约与繁复【谭汝为】
1.简约含蓄
古典诗歌要求在限定的字数里,尽可能表达出丰富的内容,文字要求最大限度地向内浓缩,而涵蕴却应最大限度地向外延展。如贺知章《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写诗人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心情自然是异常激动而浮想联翩的。当年离家,风华正茂;今日返归,鬓发稀疏。两相对照,突出背井离乡之久。后两句写“儿童笑问”,语言平淡简约,但诗人无限感慨尽在不言之中:漂泊半生的悲凉、颓发苍颜的感喟、人事无常的慨叹、落叶归根的慰藉……,都隐含在这弦外之音里。这就是此诗百读不厌,耐人寻味的原因。
有些篇幅短小的古诗,往往在寥寥数语中,包孕着无穷的意蕴,含而不露,余味绵长。如元稹《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在行宫里,寂寞的红花映衬着白头宫女。她们在春日无聊时,闲谈着开元、天宝年间的先皇旧事。这一幅黯淡凄凉的图画,意在言外,暗示出深长的沧桑盛衰之感。有人说:这寥寥二十字的五绝,抵得上元稹的七言歌行、长歌名作《连昌宫词》。
古代送别诗多不可数,笔者最喜欢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结尾: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写诗人把朋友送上船,目送其扬帆远去,一直望到帆影模糊,消逝在碧空的尽头。这时,诗人才把目光从远眺凝眸中收拢回来,看到的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去——浩荡的江水与诗人起伏跃动的心潮融合在一起,把缱绻的情意熔铸在对眼前景物的点染之中。透过字面,开掘一步,我们会领悟到,诗人不直言离思萦怀,但深长的别意却是悠然不尽的。
由于追求简约含蓄之美,诗人往往舍弃铺陈直叙或直接抒情,而通过勾勒之笔和婉曲之词,妙用言外的意趣去表达题旨。因而,诗歌的意象常带有朦胧性和多义性,这就给读者领悟进而把握其深邃的意境带来一定的困难。诗歌文字之外留有许多空白之处,犹如峰峦之间的壑谷,远望群山的游客往往是看不到的。所谓诗歌鉴赏,就是要披文入情,含英咀华,反复吟味,用艺术再创造去填补空白,垫平壑谷,真切而深刻地领略诗作的意境之美。
读者诸君在读赏古典诗词时,应静心凝想,在吟诵时,脑畔的屏幕上要浮现出诗作所呈现的场景;要善于开动脑筋进行分析比较;应尽力透过字面表象向内在的意境去开掘。譬如温庭筠《商山早行》: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它不假雕饰,十个字之中写出了六种景物。这里有声响,也有色彩;有远景,也有近景;没有一个动词,而人物的动作自在其中;没用一个字抒情,而情感溢于言外。这一联诗既描摹了景物,又点出了节令、时间、地点、环境;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凄清萧索的清晨景物,简约而含蓄地透露出早行旅人孤独的心境和行路的艰辛。
诗以简约含蓄为贵,这是古典诗学的重要理论之一,也是诗歌鉴赏和审美体验对诗歌创作提出的要求。钱钟书《谈艺录》:“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着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诗作里的一点“红”,却透露了春天的气息,读者在鉴赏中,举一反三,自然会在脑畔中浮现出万紫千红的春色。古诗读赏,要突出“品味”二字。所谓品味,即审美,就是对作品的内容意境加以揣摩想象、体验回味、咀嚼玩赏、凝思默悟,即从不同作品的美感作用中,品味其意境之美,辨析其成就的高下。当然,鉴赏能力的提高,有一个渐进的过程,随着阅读的深入和眼界的开阔,我们就会径达诗门,终究是能够登堂入室的。
2.简约精炼
诗歌语言最讲求简约精炼,如果对同一题材、同一意趣的两首诗作进行对比分析,其结果往往是篇幅短小、语言简洁的取胜。请看两首唐诗:
《和赠远》 独孤及
忆得去年春风至,中庭桃李映琐窗。
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
今年新花如旧时,去年美人不在兹。
借问离居恨深浅,只应独有庭花知。
《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两首诗作的内容大致相同。独孤及是天宝进士,崔护是贞元进士,从时间上看,崔诗有可能是对独孤及诗的改作。至于孟棨《本事诗》所载关于崔护此诗颇具传奇小说色彩的“本事”恐怕是后人敷演的。崔诗仅四句,但从意境上远胜独孤及的八句。
《板桥路》白居易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
《柳枝词》刘禹锡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刘禹锡将友人白居易诗作《板桥路》删削两句,改写为《柳枝词》。两诗对读,便觉后者精彩感人。正如明人谢榛《四溟诗话》所言:“长篇约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衍露骨。”四句胜过六句,可见简约是诗美的主要标志之一。
在文学史上享有盛名的名家名作,由于不够简约精炼,有时也不免受到后人委婉批评。例如唐人柳宗元七言古诗《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宋人苏轼却认为“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见魏庆之《诗人玉屑》)。苏轼的见解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诗作《渔翁》的前四句已奇趣横生、诗意盎然了;删去后两句反而使意境更为精粹悠长。
唐人许浑名作《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明人谢榛《四溟诗话》认为:许浑这首七律如删去中间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晚唐杜荀鹤的《春宫怨》: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明人王世贞《全唐诗说》认为:这首五律“去后四句作绝乃妙。”如按谢榛、王世贞的意见删改,这两首唐人律诗,字数压缩一半,变为绝句:
《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宫怨》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经过芟繁剪冗、去芜存菁的删改,语言更为凝炼,意象更为集中。当然,后人妄改前人作品并不足取,但就学诗论艺而言,可有可无之句,当以割爱为佳。
3.繁复亦可取
诗贵简约,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为了表达的需要,又非繁复不足以达意。例如《木兰诗》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双问双答,不避繁复;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连用四句排比,极写战事之紧迫,渲染了急如星火的氛围。这种繁复笔法似与简约相悖,但谢榛《四溟诗话》言:“若一言了问答,一市买长鞭,则简而无味,殆非乐府家数。”《木兰诗》描述木兰十年征战只用六句篇幅: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笔墨异常精炼。但写木兰复员还家却浓墨重彩,不厌其详: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这种铺张排比,渲染家族欢聚的热烈气氛,旨在反映民众对和平生活的热切盼望。正如明人瞿佑《归田诗话》所言:“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微之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厌其短,文章之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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