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湖帆来告诉你:一个强大的朋友圈的重要性
吴湖帆是中国藏界的巨擘。他曾抨击那种“玩钞票”而不识古书画真实价值的收藏界怪相。然而在藏界,他是领头人却不只是独唱者。他和他的收藏朋友圈成就了一段段文人佳话。
若你关注书画拍卖市场,这几年一定屡屡被“吴湖帆”这个名字刷屏,中国嘉德、西泠拍卖、朵云轩等各大公司,吴湖帆的作品价格,都创千万佳绩。
嘉德秋拍吴湖帆《锦绣奇峰》4082.5万元成交
西泠拍卖秋拍吴湖帆《摹韩滉五牛图》2645万成交
但吴湖帆不止是书画大家,亦是书画鉴定家,收藏宏富。除得其祖、外祖和岳父之荫,积得古物收藏近半壁江山,也凭借自身不断努力,通过各种方式,丰富、精粹化本身的藏品,这其中的故事经常为人们津津乐道。然而,他却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身旁和背后,还有一批分担着伴唱、和声部角色的人物。
吴湖帆
1946年12月吴湖帆与友人摄于黄山艺苑(右起郑午昌、张充仁、张大千、吴湖帆、许士骐、汪亚尘、颜文樑)
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在上世纪30年代初至40年代末的约二十年时间里,是海上画坛和书画鉴藏界的一个“地标”。
翻阅吴湖帆的日记会发觉,围绕着梅景书屋的书画收藏交游,主要有三类人物,一是像庞元济、周湘云、狄平子、谭敬、蒋榖孙、张葱玉、孙伯渊、孙邦瑞等收藏界名人,他们不时出现在吴湖帆日常活动记载中的。二是在那些把酒迎送、品鉴交往、古董流通之余,一些像沈尹默、叶恭绰、张大千、冯超然、沈剑知等书画界人士,间或也会发表一些对于收藏观念、时尚风向的看法。再有就是像古玩商吴宾臣、汲古阁主人曹友卿、装裱师刘定之、周桂生……这三类人大体上构成了梅景收藏圈子的核心与外围主力——吴湖帆从他们当中获取信息、探索行情、确定优劣、积聚实力、实现交易,不断丰富和完备自己系统的中国艺术品收藏。
“财力、精力、功力”者,方可为收藏家之基础。论财力,吴湖帆或许不能跟庞虚斋、周湘云、孙邦瑞等兼有地产、企业的人相比,他主要依靠祖传以及自身的全力以赴,在收藏这条道上执着前行的他,也离不开像沈尹默、叶恭绰、张大千、冯超然这样的书画名家辅助左右,日夜切磋,来积蓄自己的私家收藏。
张大千
北宋郭熙《幽谷图》局部
元代吴镇《渔父图》局部
举例来说,身兼书画、收藏大家的张大千见多识广,北宋郭熙的《幽谷图》轴、元代吴镇《渔父图》卷等一批传世绝品就是通过他的搭桥牵线,成为梅景书屋珍藏的。《幽谷图》以前的藏家是庐山蔡金台,由大千携带到上海,向吴湖帆推荐。另外日记中还记述有,吴湖帆用旧藏金任君谟《古柏行》,王蒙、饶介之书画合卷,“由大千经手易吴仲圭《渔父图》卷,亦一快事!”1931年5月29 日,通过曹友卿经手,吴湖帆支付“数千金”得到传为南宋郑所南画的《无根兰》,吴湖帆赞曰“可与《梅花喜神谱》同宝”。不过三年,1934年1月27日,吴湖帆藏郑氏《兰花》经过徐竹荪中介,以5700元售与庞元济。不久,曹友卿又携来张中(子政)《芙蓉双鸳图》,吴湖帆以800 元代价收为己有。
蒋谷孙
唐寅《骑驴归兴图》局部
蒋谷孙(1902-1973)名祖诒,字谷孙,浙江湖州人。其父蒋汝藻,清光绪二十九年举人,为浙江有影响的实业家,并为藏书世家,以密韵楼名世。20 世纪初,受卢芹斋之邀,主持北京来远公司,经营、收购古玩字画。谷孙本人居上海期间,以精鉴碑帖、拓本、书画闻名,1940年代末携家藏渡台湾,曾任台湾大学教授,著有《思适斋集外书跋辑存》等。
吴湖帆收藏的不少精品,都经过蒋谷孙的中介,比如他以1800 元获得明吴伟《铁笛图》卷,即是如此。吴蒋两人之间互易藏品更属常事,像蒋谷孙看中了吴湖帆所藏的宋刻本《道德经》,便以自己收藏的唐寅《骑驴归兴图》轴和毛抄《盘洲乐章集》一册两相交易。后来成为吴湖帆藏品的明陆师道《秋林观瀑图》轴和李流芳金笺《山水图》轴,也是用吴家旧藏的元刻本《图绘宝鉴》向蒋谷孙换来的。平时,吴蒋交游密切,或一同游逛画店,赏析书画,为藏品题跋,或同赴戏院听马连良唱全本《三娘教子》。一次,蒋谷孙还邀请法国驻华使馆秘书、伯希和弟子杜博思拜访梅景书屋,观赏吴氏藏画,老人惊讶于这位法国人喜爱王原祁画的程度,感叹“其根柢见解可想象矣”!
1929年末,蒋谷孙收得北宋《淳化阁帖》善本,大喜过望,新取斋号“官帖簃”,并嘱托吴湖帆为之作《官帖簃图》,吴画完便在左上题跋道:“谷孙道兄收藏宋拓淳化祖本三卷,贾师宪悦生堂旧物,明季归孙氏闲者轩者,凡六七八三卷,皆王右军书,为海内阁帖之冠。己巳冬日属图册端。吴湖帆并记于四欧堂。”此帖随蒋氏迁居台湾后流散海外,于2003年由上海博物馆购藏。
元倪瓒 《江渚风林图》
不过和常人一样,吴蒋交往间,有时也闹些不愉快。比如1938年6月26日,曹友卿携带来《汉侯获碑》二轴,元拓《史晨前后碑》二本,明拓《景君》、《韩敕》、《郑固》三碑等到吴家。以上五种汉碑皆为吴湖帆外祖沈公遗物,是去年吴湖帆为了托蒋谷孙经售梁楷的画交给蒋的。结果梁画未成交,吴湖帆欲索还,蒋却不肯,索之再三,终不理会。于是吴湖帆在一次观赏蒋氏藏倪瓒的《江渚风林图》,便有意扣住此画将近一个月,蒋才不得不将原物归还。
吴湖帆/朱梅邨 《瑞莲缥缈·松下问道》成扇
孙邦瑞(1903-1972),海上实业家、古书画收藏名家孙煜峰的胞弟,酷爱收藏,与吴湖帆有通家之谊,其藏品多由吴氏鉴定、题跋。1939年4月,吴湖帆筹划同仁藏古画展览,孙邦瑞送展的藏画有:陈道复的《红梨卷》、沈颢(石天)的《秋林道话图》、王翚早年佳品《寒塘鸂鶒》和《仿大痴山水》、萧云从的《书画卷》、查士标的《南村草堂图》、倪元璐的字轴、王原祁《仿松雪》、董邦达和钱维城的四尺对幅,在吴湖帆看来,这些藏品的名头和品质,相对其他人(包括钱镜塘的)“真而甚恶俗”者益显上乘。孙邦瑞藏品中査士标的设色细笔《南村草堂图》,原本纸经霉蛀,十分可惜,于是他托了吴湖帆为之修复补笔。
清 王翚《寒塘鸂鶒》
明 李流芳《山水册》之一
孙邦瑞也是吴湖帆《丑簃日记》中提到的常客。他常陪吴湖帆逛街,曾赠送吴糯米荔枝,他们合作购买“四王”山水、一同试乘双层客车。1963年吴湖帆七十寿辰时,孙邦瑞送400支蓝牡丹牌香烟作贺礼。他曾持所借杨凝式《韭花帖》卷,约沈尹默赴吴湖帆家同观。带着文嘉《曲水园》卷,陈道复《红梨》卷、陈继儒书册,董其昌《晓山图》卷和莫是《龙书卷》向吴湖帆推荐。吴湖帆遗失了二十多年的珍藏《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卅六叶》,于1940年以自画册二帧易得复归,从中和会而成之人,正是孙邦瑞。而吴湖帆收下孙邦瑞馈赠的王武《花卉册》之后,便将自己家中曾经清王士祯收藏过的李流芳八开《山水册》(今上博藏)作为回报嘉惠。另有一件恽寿平的《携尊踏雪图》卷,用没骨法,青绿、朱粉相映,可谓恽画中绝无仅见之品,因关系到孙邦瑞家乡江阴的文献,吴湖帆也将之转赠孙邦瑞了。
据记一日午后,孙邦瑞访梅景书屋,携带着文徵明小幅真迹,还有八大山人、王原祁、张元举画扇,俱佳。尤其是后者,作者张元举是陈道复的外孙,画不多见。吴湖帆便托孙邦瑞代为论价,以备配入他专门编辑的《吴中明贤扇册》当中。1938年3月12日,孙邦瑞又与吴湖帆谈到,昨日在荣宝斋见《公孙侨碑》一册,因为听说吴湖帆曾经为此还过价,便问起此碑。吴氏告知自己并未还价,那东西却甚好。孙邦瑞闻之,立刻去电话问:还在否?结果却已卖掉了,为之懊丧不已。吴湖帆说起这件碑帖曾有人持来向他索要1000元,而荣宝斋仅索孙邦瑞150元,今又以180元出售,故孙邦瑞特别后悔。
书画收藏上的得失悲喜固然有趣,人生道路上的相辅相侍更值得记叙。在妻潘静淑去世那段日子里,是孙邦瑞等友人悉心陪伴,殡礼送葬,为吴湖帆分忧。
吴湖帆与妻潘静淑
冯超然
冯超然(1882-1954),擅长丹青,早年精于仕女,后专攻山水,亦精书法篆刻,与吴湖帆、吴待秋、吴子深共有海上画坛“三吴一冯”赞誉。
据郑逸梅回忆,1919年37岁的冯超然定居上海嵩山路时,吴湖帆一家尚住苏州,后欲迁居沪上,结果找到的地方“与嵩山草堂望衡对宇,便是超然为湖帆代赁的”。两家在同一条嵩山路上,吴家88号,冯超然家90号,相邻没有几分钟的路。“湖帆家的前门,斜对超然家的后门,同一里弄。”两人同为沪上画坛“三吴一冯”中名人,同样喜好收藏,往往昼夜接纳宾朋,往来十分频繁。在吴湖帆的日记里,不时可以读到“晨访”或者“夜访”冯府的记载。
1932年初,冯超然在梅景书屋观赏吴湖帆新入藏的陆治《元夜燕集图》卷,观后感兴不已,题跋道:“此图为包山子真迹,旧藏寒碧山庄,今为丑簃所获。值此扰攘之秋,吾侪犹能日夕谈艺,以古物自娱,至足乐也。涤舸附识。”也许是太激动了,在钤朱文“嵩山居士”方印时,还不慎将印章拿倒了,如今在原作拖尾留下了这一真实的历史印记。
而当冯超然看到吴湖帆外科医生般地对所藏古书画动起手术,裁切重装补全,他还禁不住感叹:“我是下不了这种辣手的。”
在冯超然记忆里,能与吴湖帆等知音同赏古书名画甚感幸福。潘静淑故世后,吴湖帆以亡妻名句“绿遍池塘草”征求友人作诗画纪念,结果“画中第一交卷者为冯超然先生”,“是亦余生平交谊所感也。”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局部
黄仲明(1893-1958),1949年出售家藏古画文物,创办大众美术出版社,后组合进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副社长,与吴湖帆交往甚密,今存“朵云轩”店招,即其设计而成。
《丑簃日记》记录了诸多与黄仲明的往来交集,比如1937年3月7日记:“仲明携宋画小幅,款一‘逵’字,不知是否马逵,确非添款,画不佳,甚旧耳,盖旧假马逵也。”1939年2月26日记:“黄仲明来。出示元张孔孙画,俗笔而已,不足赏玩,劝仲明去之。”同日又记:“仲明借去仇实父《白描观音》、刘彦冲《送子观音》两图,商务书馆要照相付印《观音像册》。”
像黄氏这样既有兴趣于古画收藏,又不耻下问的勤奋求学者,在与鉴藏大师的请益过程中,增长了学识,扩大了收藏,终于成为一个颇有收获的实践者。跟吴黄相关的,恐怕无过于鉴藏元代黄公望晚年之作《九峰雪霁图》轴的经历更为有趣了。
今藏故宫博物院的绢本《九峰雪霁图》轴系81岁的黄公望赠友人班惟志的精心之作。图下方钤有“黄楼”、“黄仲明氏”二印,曾于1938年间为黄氏所藏。吴湖帆1938年6月26日日记曰:“邦达带大痴《九峰雪霁图》照片来,以为真迹,非常醉心。然此画余虽未见,觉浮滑不沉着,笔致复纤弱无力,款字亦不佳,绝不真,虽有棠邨印无用也。”可见初见此图时,吴湖帆的一种看法。时隔不到一年,又从日记读到:“黄大痴画真迹,余历年所见,皆不可靠者居多,惟前年庞莱翁所收之《富春大岭图》与余去年所得之《富春山居》焚余残卷两件,皆著名剧迹。余为黄仲明去年所得之绢本《九峰雪霁图》,乃梁蕉林旧物,虽不及两《富春》,亦尚佳。”由此可以看出吴氏对此件古画认识的一个转化过程。
后来据了解,黄仲明为了发展他的印刷出版事业,采购机械而出让自己的收藏。其中最著名的黄公望《九峰雪霁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李维琨,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研究员)
吴湖帆画论
南田翁生当清鼎革之交,幼年曾入佛门为沙弥,生性清旷,故书画落款无尘埃气。此《古木寒烟图》用笔侧软若游丝,劲如屈铁,外柔内刚,是所谓绵里藏针,用墨则披沙炼金,点划精华,况天赋绝人,是非石谷能及。康熙壬子时年四十岁,诗画载瓯香馆集中。丁亥冬日吴湖帆识于梅景书屋(题恽寿平《古木寒烟图轴》)。
程松圆书画得董思翁熏陶,故用笔用墨俱凝炼畅发,双方兼施,与王烟客同轨异趣。烟客是绵里针,外柔内刚;松圆是百炼钢,外刚内柔(易外生内熟),往往布局寥落而气魄雄伟。元明以降倪高士可以语此,虽思翁亦或却步(题程嘉燧《山水轴》)。
子政工花鸟,与王若水齐名,为元代两大巨擘。据画史称其山水宗黄子久,亦能墨戏。其所山水真迹余固未之见也。其写生花鸟惟清宫旧藏之《桃花春鸟》、《枯荷鹘鸰》二图及此真迹,只三品而已。余所观者多不可信。此帧有“御览之宝”,知亦《石渠宝笈》中物。兹就真迹三品以研索子政书法,则简古渊穆是其本色。至《桃花春鸟》因题者众多而名亦最重,然摹本亦甚伙。余所寓凡五本竟无一真迹。此帧笔法章《枯荷鹘鸰》绝相似,可定为一时之作(题张中《荷花鸳鸯图》)。
六如居士宗法李唐而参以南宗,一开南北两派合法先声(题《密林陡壑》)。
云海浩荡高房山法也,董文敏最推崇之(题《翠峰兰若》)。
倪高士画多以平林远岫出之,而幽渊寒松与虞山林壑二图最沉厚,无多让子久、仲圭也(题《溪山深秀》)。
(朱泽民)法出于郭熙。元人中如曹贞素、盛子昭、李子篔、马文璧一派皆如此也(题《古木寒泉》)。
西庐老人笔墨丰腴而能不甜俗,镂金错采,落落大方,承明启清之关键也。
痴翁浅绛法为千古画坛绝调,后惟娄东太常、司农祖孙得其三昧,非余子所能见。
学古人画至不易,如倪云林笔法最简,寥寥数百笔可成一帧;但摹临者虽一二千笔仍觉有未到处。黄鹤山樵笔法繁复,一画之成,假定有万笔,学之者不到四千笔,已觉其多。
宋释巨然《海野图》开卷作云冈之景,大气磅礴,足夺董源,启米、高南宗法派。
董文敏云:“元季大家皆宗北苑,赵松雪得其髓,黄子久得其骨。髓者凝于内,骨者坚其外,故松雪蕴藉风华,子久精英发露,但称画苑神圣。明清诸家,咸向执鞭。”
宋元以来论青绿法莫不称三赵:大年华贵,千里工丽,松雪儒雅,各具绝韵。明之文、沈,犹存仿佛。清初惟廉州有特诣,石谷蚤岁亦曾涉猎,而今消沉矣。
文氏青绿法千里,唐氏青绿法松雪,后惟圆照集大成。
董文敏摹杨升真本全用没骨。娄东、虞山诸家俱未有摹写者。余梦寐忆之略参钱舜举石法,不知与杨氏真面相去何如。
实父工三赵青绿法,都界画楼台之作,偶写元人,则在六如、衡山之间。
古人作画尚笔尚墨得论甚广,余偏以尚色图之。
元人画皆从董巨出。松雪、房山各出一脉,若子久、仲圭、云林、郭畀、方壶则与房山为一家;子华、叔明、朱泽民、李紫篔、张师夔等皆出赵氏一脉也。房山尚墨而松雪尚笔,虽皆南宗微有异致。盖高、黄专董、巨,而松雪于董、巨中参李(成)、郭(熙)耳。
叔明取法范宽、巨然而融以赵氏家法,自成一帜,乃是倪、黄畏友。
松雪笔法全师郭熙,而气韵淡迤处实自李成来也。
历代画苑中称写生名手者,后蜀黄筌、北宋崔白为宗匠;及宣和画院因徽宗工此,竞相精进,一时人才叠出;南宋渐微;至末造而钱舜举、赵松雪重整其道,而转笔兼能之事遂有张守中、王若水之水墨花鸟矣;明代则边(景昭)、沈(周)、林(良)、吕(纪)各具特致,及仇十洲神乎技矣;后惟陈老莲、华秋岳虽以生动见长,只当仇氏偏师而已;恽南田花卉超极诣而禽羽非其长也;近代以来,山阴任氏(伯年)略拾鳞爪,古法荡然矣。
(癸未)是岁,余先得仲圭《渔父图卷》真迹,后游故都获见仲圭真迹数本,乃悟玄照,石谷之得力处。
年来所见宋元真迹如李成、关仝、范宽、郭熙、江参、朱锐、李唐、赵伯驹、及元之赵孟頫、朱德润、唐棣、盛懋、徐贲等皆一鼻孔出气(题《仿宋人小卷》)。
“万壑响松风,百滩度流水”,自北宋巨然以来,赵鸥波辈竞写此诗意,斗奇争丽,各具胜景。余偶效率,不知有多少分新意否?渔山每作此景题曰池塘春晓,亦脱胎于大年。大年从惠崇所传。惠崇真迹今不复存,但见东坡诗记之甚详(题《湖天春晓》)。
石田翁远宗董源,近师吴镇,故雄浑俊发,为有明冠冕(题《仿沈石田春岭横云》)。
余生平所见石谷画卷凡十余本,均不若此卷神妙秋毫也。此卷作时石谷年七十一,脱尽少年疥癞,未入晚年枯涩,方神境化境合到时也(题王翚《江山卧游图卷》)。
天下第一恽南田画(题恽寿平《茂林石壁图轴》)。
赵欧波为周公谨作《鹊华秋色图》,以飞白法作树石,以张僧繇没骨法作鹊华二山,意境深远,不愧有元一代冠冕(题《松江平远图》)。
近从友人处假得赵夫人画蝴蝶花轴,没骨法徐熙。古雅恬澹,令人爱玩,洵不愧大家手笔也。静淑戏摹,大略尚具梗概,余为补写默石(题潘静淑《紫蝴蝶花图》)。
丙子秋七月,获见钱进士瓜茄卷子,工秀绝伦,爱不忍释,乃留置案头旬日。静淑先摹紫茄,余复临秋瓜,足成完卷,留存笈中(题潘静淑《紫茄图》)。
董思翁晚岁尝言:得意时作画用高丽镜面笺,以楷书题字而存者每不钤印章,然对外作钤董氏玄宰、宗伯学士二玉印,此图是也。已脱尽倪黄面目,自有独特之致。丙子之冬吴湖帆识。余生平爱董书画,所收画几十数事,此亦晚年经意作(题董其昌《剪江草堂图轴》)。
痴翁正脉。张句曲题黄痴画曰山川浑厚,草木华滋。娄东二王半生研讨,传其正脉。石谷子早岁师事二王形神兼具。此图为石谷子二十九岁临湘碧仿痴翁本,不独笔墨精到,若杂之湘碧中年画中,觉无异致也。戊寅冬日邦瑞孙兄新获见示,快此画之所归矣,因识其端(题王翚《山水》)。
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画苑墨皇。大痴第一神品富春山图。己卯元日书句曲题辞于上。吴湖帆秘藏(题黄公望《富春山残卷》)。
三春景色收入画图盛于惠崇、大年及松雪、衡山而尽其能事,廉州冶宋元明诸家法于一炉,故浓华富丽,独超从美(题《春云烟柳图》)。
南田翁山水迥出天机,是在石谷子之上,壬子癸丑间与石谷相参画禅,互为探讨,特自谦功力不及石谷而渐致力于花卉。甲寅乙卯间得见大痴秋山富春诸图,山水已进乎极诣矣。此帧拟松雪渔隐,脱尽疥癞,自出机杼,堪称神化,非石谷所能梦见。用笔尖峭处兼具唐子畏韵,非等闲之作可知(题恽寿平《雪松渔隐》)。
唐子畏用李希古之笔参王叔明之韵,合南北二派于一炉,非他人能到(《云海浩荡出奇峰》)。
方壶用笔多涉狂放,虽名重如神岳琼林,亦未能免此。是卷笔致浑厚,颇得松雪翁神似,外表与叔明仿佛,然足胜赵元单矣。戊子冬季迁大弟自平携归,堪庆所归。已丑春三月吴湖帆假观旬日记(题方从义《云山图卷》)。
宋人双钩绿竹都施于花鸟补图,无专作也。迄明初王子约、金本清乃成绝学,特标异帜。自后惟罗花僧偶为之,亦鲜专学者。
羊毫盛行而书学亡,画则随之,生宣纸盛行而画学亡,书亦随之。试观清乾隆以前书家如苏、黄、米、蔡,元之赵、鲜,明之祝、王,皆用极硬笔。画则唐宋尚绢,元之六大家(高、赵、黄、吴、倪、王),明四家(沈、唐、文、仇)、董、二王(烟客、湘碧),皆用光熟纸,绝无一用羊毫生宣者。笔用羊毫,倡于梁山舟,画用生宣,盛于石涛、八大。自后学者风靡从之,堕入恶道,不可问矣!然石涛、八大,有时亦用极佳侧理,非尽取生涩纸也。
董香光每喜学张僧繇杨昇没骨青绿山,大约僧繇杨昇,必有真迹流传。董氏目见者王元照偶亦用之,疑从玄宰转学而来。元照服膺董氏最深,晚年题画,往往以玄宰与宋元并称,他人所未有也,余曾数见之。
南田早岁(四十五以前)多画山水,偶作花卉十不得一,晚岁多写花卉,山水亦十不得一。早年题字学钟太傅,方阔别沉着,晚岁参学河南、“兰亭”,飞舞流利,人人认为恽书佳处在此,余以为反不若早岁为妙也。其门人范某(失名)专学恽氏晚年一种书,甚肖,不可不细观。恽氏四十岁以前,山水似学石谷,其时与王氏往还最密,而心服王氏亦最至,往往二人合作,笔墨融洽,至不能分辨也。
石涛画人物最佳,远胜山水;山水则愈细愈妙。后之学者,从横暴处求石师,远矣!
罗两峰全学石涛新罗二家,而法度缜密过之。
金冬心亲笔画至拙雅,用笔纯以隶法出之,其工能者全出两峰代笔也。
汪巢林画梅,全从王元章得来,但以时尚之敌,都涉浮躁,便下一等矣。
宋高宗书学二王、初唐人,方整圆劲,今见千字册子,忽似“怀仁圣教序”,流丽便娟,神乎其技,可为历代帝王冠冕,即积学书家亦罕其匹。
叔明画以《青卞隐居》、《葛稚川移居图》二幅为平生杰作,所见王氏真迹,皆不能出此上。它如庞氏《夏日山居》、《丹山瀛海》,故宫《谷口春耕》、《雅宜山斋》,顺德邓氏《风雨楼煮茶图》,盐官徐氏心远堂《冬青茅屋图》,四明周氏宝米斋《春山读书图》,同乡徐氏《西郊草堂图》,吾家《松窗读易图》,亦皆妙品也。若《林泉清集图》,虽声明煊赫,然同样具有三本,兹可议耳。吾家松窗卷有小印曰“天升”,殆叔名初号,未经前人道及,可补王氏小传之阙。
陈小蝶云,《黄庭经》只是一首七言古诗,乃中唐体格,不但无两晋气,并六朝亦不及,何以决其为逸少书,定因山阴道士一事,遂相附会耳。
恽南田别号甚多,一曰巢枫客,见早年山水小册;一曰雪谷草衣,见故宫《九峰图》;又寓杭时曰西溪过客,见庞氏藏仿古绢本大册。
黄子久《砂迹图》,项氏天籁阁旧藏,后归王烟客,诸家推崇特甚,应是子久极品,余未见真迹,仅就故宫影本观之,殊薄弱无神,岂非项、王递藏之本耶?董文敏《画禅室随笔》云,《砂迹图》无神气。可知董氏亦不以为然,殆非真迹也。
赵松雪画马,全学李伯时,清内府旧藏李伯时《五马图》,有黄鲁直跋语者,今去东瀛,与赵氏笔法几出一手。
王烟客每年端阳作墨花节景,颇有石田笔法,然不及石田古劲,每觉羞涩不舒,但甚书卷气耳。烟客花卉,除此外无它见也。
烟客七十九岁冬后,因患风疾,其画往往由麓台、石谷等代作,仅吴兴庞氏藏册页二开,一仿倪云林,一仿米家山,装成小卷,后有南田题字者,为烟客八十四岁真迹,用笔较未病前尤苍古可味,手略震颜,神韵两字,真达最高峰,无人可拟及也。其他仿大痴浅绛略施淡青绿者,多麓台作(麓台时在三十岁左右),偶尔自为渊饰而已。其另一种笔法流动而极精能者,是石谷代作也(石谷时在四十岁左右)。此二种画流传甚多,不能以伪本论,盖款印俱真耳。就余所见石谷代者四五本,麓台代者有十六七本之多云。
烟客晚年,多书汉隶,八十以后者,又往往出异公代笔。异公偶亦代画,然远不及石谷、麓台。惟异公代作之画,兼代书款。曾见浭阳端匋齐尚书旧藏一册,后归裴伯谦者,有梁蕉林、龚芝麓、程周量诸公对题,即异公代乃翁之作也,举此为证。
董文敏笔甚健,书画皆勤敏但不喜长卷大轴,往往零星小册,四页六页者最多,若巨制,率为捉刀。曾见杨氏藏仿巨然高头大卷,长几二丈有奇,乃王玄照代作也。款亦玄照所书(余所见玄照代董画共三件)。知此者甚鲜也。玄照有时亦为烟客代作。
王玄照晚作,代笔及伪本甚多,有薛辰令宣,朱令和融。王耕烟高澹游诸子,王高都代作。薛朱多伪本,薛画犷而无韵,朱画弱而无气,高画圆润,又失之淡薄,惟耕烟最为苍秀,然少磅礴之气。此玄照之所以不可及耳。
陈眉公好作伪,往往请赵文度、沈子居画,不着款子,乃持乞香光题署,故流传董画,甚多沈赵伪作而署款书的真者,皆眉公狡狯也。
张尔唯画不甚佳,但尚雅驯耳,被梅邨九友歌一誉,遂厕香光二王(烟客、玄照)之列,号大家数甚徼幸也,惟流传绝少,故近世愈觉矜贵矣。
清雍正后画人之多才艺者,莫过于方环山士庶,笔致雅秀,工力精深,处处能入古,笔笔能出新,惜中道而殁,未克大成。次之则华新罗,天资尤胜,而赵境稍左,未能若方氏之中和正大,然年享耄耋,遂臻极诣,故声誉乃出环山上也。
环山之画,能兼南北二宗,有董、巨,有倪、黄,有马、夏,有文、沈,又不为法缚,自运天倪,甚至人物花卉,亦无不上追松雪、衡山,精妙莫比。以视其师黄尊古,同门张篁村辈,不可道理计矣。
董邦达诰父子、钱维城、邹一桂、黄鉞、皇六子等进呈之作,都出俗匠代作,与平日自画,截然不同。东山有极佳品,在篁村、蓬心诸人之上。钱邹亦各有所长,非尽恶笔也。
六如居士赋性放逸,所作书画都挥洒立就,与文衡山处处经营不同,且其生性喜画绢素,故纸本者十不得一,而纸本画亦往往荒率随笔,刻意者又绝不见也,余所见《春山伴侣图》外,此其佳存矣(题唐寅《雪山会琴》)。
墨井道人早岁专师玄照,晚年才由子久、叔明直入董、巨,自成化境。道人五十岁学道澳门,六十五岁乃返嘉定、上海间,不复他出,其画益奇逸(题吴历《山村深隐》)。
石田翁早年学云林画,其师赵同鲁谓笔太繁,晚岁参透痴翁便不觉其繁矣(题沈周《策丈行吟》)。
清代无一人能画北宗,惟王石谷、方环山略有数笔。
耕烟早年学大痴极佳,晚年仿大痴最无味,不知何故。又耕烟学北宗,虽日赵千里、刘松年,实则气味仅止于唐子畏而已,盖其早岁得力途径,终不可脱也。
石谷画自三十至四十,颇见风韵,与南田绝相似;四十以后至六十,为中年最精能之时;六十以后,渐趋松懈;至七十左右,为最退化时期,仅存糟粕,凡长卷大轴,往往由门弟子代作,稍自润色,整齐停匀,便乏远韵,人诋石谷,大半为此;八十以后,则老笔纷披,复入佳境,愈简愈辣。此种工力,非他人能到矣。
法黄石画,颇乏结构,亦不讲求笔法,用墨尤有伧父气,不知何故有人誉为上乘。偶画松石小品,尚可玩味,大幅山水,则愈繁愈劣,愈密愈俗,可知能繁密亦非易事。
张玉川尝为钱维诚代笔,余见过一二轴。
董邦达真迹,学西庐、染香、石师,笔法圆厚苍辣,与细密一种,大相径庭。又有一种干老者,大似蓬心,不知蓬心曾为董氏代表笔否。
元人书法,可谓全学松雪,即鲜于太常,亦为松雪所熏染,余无论矣。
徐天池书法极妙,用笔用墨俱精到,虽狂放外发,而蕴藉有度,非漫然也。独其画则未见佳本,岂百无一真耶?惟故宫有《雪蕉》、《石榴》二轴,刘海粟家山水一轴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