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武长青丨 这一阶层人的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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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阶层人的世界（下）

□武长青 / 文

04

在这工地上，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叫田林福。田林福二十三四岁，身体魁梧，古铜色的皮肤，笑起来阳光灿烂。他特爱干净，头发蓬松，衣服整洁，在干活时穿一条喇叭牛仔裤，上窄下宽那种。这样的裤子在当时非常流行，不过，没人舍得在干活时穿在身上。

田林福高中毕业，没上过大学，但他是个有文化的人，在他的床头放着好几本书，晚上睡觉前会静静地读一会儿。他的字写得很好，他说练的是庞中华的字，他写的字忽急忽缓，忽重忽轻，端庄稳重又飘逸洒脱，看了赏心悦目。他还会吹口琴，有时夜晚会听到他的琴音，节奏感非常强，那优美的旋律在寂静的工地里来回飘荡，让人陶醉。

他不但爱干净，有才情，还有目标、有追求，这样的人往往凸显着人格魅力。

我就经常去钢筋棚里找他。他是这里的负责人，看得懂钢筋图纸，这栋楼所有钢筋的长短、粗细及做工都由他决定。他还研究这栋大楼的图纸，对大楼的结构了然于胸。他不但得到了我父亲的赞赏，也得到了甲方的赏识。

我亲眼看见，父亲有几次从这里走过，热情地和田林福打招呼，对我仍然视而不见，这多少令我有点难过。

“你为什么不上学了？”

“你不也在这里吗？”

对于我的反问，他笑了，但他立即说：“在这工地上，大多是没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不需要做这样的工作。这个社会，分着阶层，好多你看不到的阶层，我们是最底层的人，吃最差的饭，睡最次的屋子，穿最脏的衣服，工作环境也是最差的，还让人看不起。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没有技术含量价值就小。你知道吗，一个人被社会需要的越多就越有价值。读书，就是在积累你的价值。”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我好像有点被触动了，难道真是我错了？

“可是，这个世界需要有人建高楼，我们赚的钱也是自己的力气赚来的，为什么不能平等对待我们。”

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也许对，咱们都会这样说，咱凭自己的力气挣钱，有错吗，为国家建设高楼大厦？有错吗？没错，一点也没有错。谁又不爱干净，谁又不喜欢体面，谁又不会享受安逸的生活。我们用自己的钱养活孩子，赡养父母，给老婆买漂亮的衣裳，每个人赚的钱不都是为了美好幸福生活吗，为什么我们就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呢？”

他接着说：“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这个群体叫什么名字，连建筑工人都不是，我们叫民工，就是农民工，就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样，逐草而生，哪里盖楼房我们就到哪里，没有固定居所，没有保险，干一天活儿挣一天钱，哪天不干活哪天就没钱，哪里有一点点保障？工头每天给你多少钱，你就拿多少钱，哪里有一点点权利？甚至会遇到黑心的工头，把你的血汗钱卷走，让你欲哭无泪。你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内心中就会充满卑怯，当你走进富丽堂皇的地方，就会感到自己的头会低下来，因为那里不属于你，那里属于有钱、有权人的地方。虽然这个社会一直在要求平等，可是当你伸出干裂、黑乎乎的手指时，当你浑身汗臭味出现在他们香喷喷的周围时，就不自觉的卑微了。”

“所以，我们需要努力学习，学习更多有用的知识，去改变不合理的地方。”

“怎么去改变，你想怎么做？”

“我还没有想好，这应当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我是包工头，要成立一个公司，针对现在能改变且立竿见影的，有三个方面：首先让大家吃好，每天中午至少两个菜，一荤一素；再一个就是住好，每人一张床，不用带铺盖，公司提供；卫生间和洗澡间必须建好，保障大家必要的生活权利。”

这样是挺好，可父亲会同意吗？

田林福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口琴吹奏起来，吹的是张雨生的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优美的旋律里在我心头激荡：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05

田林福的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些工人每人都有一张鲜活的脸，那样的朝气蓬勃，为了自己美好的生活，出大力流大汗，没明没黑地奋斗，可得不到社会应有的尊重，这是他们的错吗？不，绝不是，那么是谁的错？国家为了提高农民工的地位，也在强化这一方面的宣传，但还不够，对这一群体关注的还很少，更没有哪个记者愿意深入他们中间，做长时间有深度的报道。而且，包工头们为实现利润最大化，肆意降低他们的生活质量，使得他们的生活环境比较恶劣。工人们也未起来反对或改变，他们宅心仁厚，只是逆来顺受，苦中作乐而已。

如果有一天，在这个社会大家庭里，农民工和教授没什么区别，他们的工资水平差不多，社会地位差不多，拥有同样的社会资源，拥有同样的休闲娱乐时光，一样被人尊重，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什么时候能实现呢？

我坐在这杂乱、难闻的宿舍里胡思乱想。我实在有点讨厌起这乱糟糟的地方。我向往着有一把椅子，坐在玻璃窗前，被阳光照耀着，安静地读一会儿书的生活。

这时，厨师老杨进来了。

“今天没上工？”

“是的。”

“那就帮我写封信吧，好长时间没写信了。”

他带着稿纸，拿了一支圆珠笔，圆珠笔笔杆裂了一道缝，用白胶布缠着。

我把一块木板放在床边，把稿纸和笔放在木板上，这样便于写字。又搬了几块砖头放到床边，垒好，就是很好的座位了。

老杨坐在床上，看我准备好，说：“我念什么，你就写什么，千万不要打断我的话，一打断我的脑子就成一锅糊涂面条了。”见我笑了起来，他就念了起来。

爱香：

你好！这一段时间过得还好吧，你的病怎么样了？是否好了一些，我希望你赶紧好起来，你还年轻，养好身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前几天咱们的孩子建设也来信了，不知他给你去信没有？今天秋天获得了丰收，玉米有二十多推车，全是儿子一人推回来的，他懂事了，长大了，在一个罐头厂上班，虽然没有在外打工挣得多，但他还小，还长个子，不能累着。

我们这里生活得很好，天天有肉，我又在这里做饭，肉想吃多少吃多少，都吃腻了，不用记挂我（这老杨净瞎说，哪里有肉呢）。我在工地支取了五百元，给你寄去，不够了就给我来信。

放下笔，我有点疑惑，问老杨：“这是你老婆吗？”他笑了起来，说：“当然是，不过，我们…已…不在一起了好多年了。你刚来那天晚上，大家吹牛解闷，不是真的。”

在我再三追问下，老杨叹了口气，讲起了事情原委。

他们夫妻两个原本是恩爱夫妻。五六年前，村里搭起戏台，请了一班外地人来唱戏。爱香本是个戏迷，每天头等大事就是去看戏。在看戏时，却迷上一个戏子。这戏子五十多岁，在台上把个诸葛亮演得温文尔雅，智慧无双，一抬手一投足，一挑眉一转眼，极尽韵味。为了这个戏子，爱香不但跑到后台看扮装卸妆，向戏子讨教演戏诀窍，还到台下买来糖葫芦等送给戏子。这戏子却也是个风流人物，长期在外演出，本就有些寂寞， 此时看爱香痴迷于他，便略使手段将爱香骗入怀中。

这戏子临走之时，允诺给爱香在戏班找份工作，爱香不曾多想，竟偷偷随这戏子跑了。

过得四五年，戏子因病去世，戏班子就将爱香逐了出去。爱香流落外地，本欲回家，又觉无脸，从此孤苦无依，生活艰难，不久患上乳腺癌。想起家中儿子，悲从中来，就托人写信寄回家中。

老杨得知这一情况后，开始怒火冲天，跑的时候咋没想起儿子，得病了、生活艰难了到想起了儿子？这真是恶有恶报!话虽如此说，但这事竟成老杨心事，几乎彻夜不眠。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不管是非，终是孩子母亲，这血缘关系更改不了，且二十年夫妻，为这个家也付出不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她现在又这个样子，不知还能活多久，抛下不管，这心里不得劲不说，也不是人做的事儿。唉，罢了，让孩子写封信，唤她回来团聚吧。

爱香接到信后，却不肯回去，说受不得乡亲背后指指点点。老杨与儿子按信上地址经过打听，好不容易见到她，却死活不回，老杨别无他法，只得留下一些钱就回去了。从此，一家人就这样书信往来， 老杨手头宽裕了就寄一些钱过去。

我听了这故事，唏嘘不已。嫁给老杨这样的人也算有福，可爱香却迷失了方向，在病痛中忍受着孤独的煎熬。

老杨的生活真不容易。

这些工人们，又有多少人活得容易？又有多少人没有辛酸的事儿？他们以苦为乐罢了。

06

还未到小雪，沈阳已零下十度左右。天色越来越暗，不久就飘起了雪花，白色的雪花飞飞扬扬地落在喧嚣的工地上。快要到下工时间了，天越发黑沉沉的，我却感到眼前一片昏黄模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工地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我摸索着往回走，却一下栽入工地的一个深坑中。

田林福听到呼救声赶了过来。

他听了我的叙述，看了看我的伤，笑了起来，告诉我不要害怕，这是一种叫“鸡宿眼”的病，就像鸡一到天黑就看不见一样，学名叫夜盲症，发病主要原因是缺少维生素A，缺少维生素A是因为工地每天只吃萝卜、土豆，食物单一所致。买点“鱼肝油丸”一吃就好。

躺在床上，内心愤怒、难过、抱怨等情绪包裹着我。

此时，房门推开，父亲挟带雪花走了进来，他带着一大包食物来到我的跟前，连连问：“怎么样，怎么样，摔坏没有，摔坏没有，都怨我。”听到这急切的话，我的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其实我仅擦破了点皮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此时父亲到来，久违的父子亲情突然在心中蔓延，心情激荡不已。

当工人得知这个人竟然是我的父亲时，都感到惊奇。有的表示关心，有的质问父亲，有的摇头叹息。

“不能老吃萝卜、土豆，要改善伙食。”我含着泪说。

“一定改善伙食”。父亲转头对大家说：“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教训，我没有给大家搞好伙食，对不起大家，以后五天改善一次伙食，明天咱们就吃肉。”

工人们齐声叫好，有人还鼓起了掌。

一天晚上，我静静坐地田林福身边，听他吹奏了两首流行歌曲，一首《大约在冬季》，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听得人如醉如痴。

我告诉他，父亲已将学校找好，过几天我将离开工地回去读书。他很高兴，向我表示祝贺。

我说：“来到工地已一个多月，感慨于工地所见所闻，临别之时写了几句蹩脚诗，我念给你听。”我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我们的腰像虾米样躬着

我们的汗像小溪样流着

从黑着的天一直到天已黑

把力气献给了岁月

将岁月筑成了高楼

纵然艰辛而卑微

因为远方的亲人

也不要忘记快乐地活着……

我正读着，忽听外面乱糟糟的。我和田林福出去一问，才知杜兵偷东西被警察抓走了。

原来，杜兵念念不忘他的“生意”，见拉拢我不成，就把江二水拖下了水。二人连做了两次，发了一笔小财，越发胆大。不料，这事被老高发现，老高便对二人密切关注。今天晚饭后，二人将偷得的物品到废品站变卖时，警察突然出现在面前，杜兵被抓现行，江二水恰好上厕所得以逃脱。

田林福抓住回来报信的哆哆嗦嗦的江二水，向我父亲办公室走去，我也迅速跟了过去。

在听了事情原委后，父亲轻轻哼一声说：“罪有应得。”并且说要把江二水也送到公安局去。江二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求父亲饶恕，说再也不敢了。

田林福把江二水扶起来，让他先出去，然后对父亲说：“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会损坏公司的名声，对公司发展壮大不利。”

我大声说：“此话有理。”

父亲脸色有些缓和，问：“你说怎么办？”

田林福说：“你可以这样对警察说，杜兵卖掉的都是工地上的废品，是你让他去卖掉的，老高不知情。”

我大声说：“这是个好办法。”

见父亲沉吟不语，田林福又说：“他们卖掉的东西按原价赔偿给公司，就用我的工资赔偿好了。”

田林福看了一眼没有表态的父亲，接着说：“有些情况你可能不知情，杜兵父亲去世较早，母亲把他拉扯大。近一段时间，我听说杜兵母亲生病，家中无钱，杜兵就从公司支用了一些钱，可能不够用，一念之差走错了路。杜兵这人以前在家虽然爱打架，但从不偷盗别人钱财。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本质还不坏，应当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再给你介绍一下江二水，江二水家住深山之中，家中只有三间石头房子，家徒四壁，为此一直娶不上老婆。后来家里没有办法，就给她娶了一个邻村傻姑娘，这个傻姑娘父母也是老实疙瘩，饭都吃不饱，家里比江二水家还穷。这江二水也是个好人，就将岳父岳母接到家中，共度苦日。江二水穷怕了，能在工地上挣个钱，就高兴得不行，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你要是让他们进去了，还不把他们家给毁了？”

我紧紧盯着父亲，看着他的表情。他略一思索，伸出手用力握住田林福的手，说：“真有你的，不但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而且心思缜密，知人、识人，将来必成大器。”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我对田林福越发敬佩，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越发高大。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父亲将杜兵领了回来。杜兵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平日里冷傲之气半分也无。

“我有个建议。”田林福对父亲说。

“请讲。”父亲看待田林福的眼光温和而期待。

“这件事虽然得到妥善处理，但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我们在管理方面还有很多漏洞。”见父亲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说的不好听点，你仅仅是个包工头，包了一些活儿，招募了一批民工，虽然能盖起高楼，但没有资质，没有公司名称，就是一个土老帽儿，谁看得起咱？咱在人家眼里是个啥形象？工人们大都出身农民，文化水平低，没有法制意识，安全意识也低。所以，我想，为堵塞漏洞，规范管理，提升公司形象，甚至树立公司品牌形象，我建议强化工人的法制意识培训及安全教育培训，同时改善工人的生活环境与生活质量，招募高等人才，设计、打造公司品牌形象，让公司成为一个屹立在沈阳市的人人知晓的名牌公司。”

我听得热血沸腾，大声说“田哥，你真厉害。”

父亲紧紧握着田林福的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好，好，好。让你受委屈了，我希望以后你参与公司管理，好好研究一下公司未来发展方向，制定具体实施方案，我们共同把这个公司管理好、经营好、打造好。”

田林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也不要这么夸我，你的决断能力也让我敬佩，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会好好干的。”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握着的手摇了又摇，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父亲说的对，这个世界将来最终会选择有文化的人。我此时才知道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为自己的莽撞、不懂事、不孝顺而深深自责，并暗暗下定决心，努力学习，为改变这个世界尽一份绵薄之力。

次日一早，我背着铺盖卷儿，提着黄帆布包，打开屋门，一抬头，白茫茫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微一犹豫，决然钻入这飞舞着的银色世界里……

——  The  End——

武长青  70后，多与文字相伴，皆因工作故。工作之余，偶玩味文字，聊慰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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