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加献:喊山(上)|小说
文/郝加献
【作者简介】郝加献,北京密云人,自由撰稿人,长期致力于文化散文的创作,长篇历史散文《旷世名园圆明园》荣获纪念圆明园罹难150周年大型征文优秀奖,20余万字的《中国散文》在《散文在线》连载发表,《我读毛泽东诗词》于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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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 象清洗剂,洗去了大地的五颜六色。
寒风 象发芽的种子分开头盖骨一样,钻进了人的骨头里。
春风 有两个情人:麻雀和燕子,一个是等待,一个是追逐。
热风 再聪明的脑袋也难能想象,没有它,北方的人该怎样活。
——史焱手记
(一)
是的,你简直会认为,大自然是在开玩笑:沉睡在冬眠里的人们打着哈欠,走出房门,猛然见到远山泛青,枝头鹅黄;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转眼又变成了令人欢喜的金黄;你都来不及眨眼,火红的世界便飞到了你的目前;你想仔细欣赏一下,然而枯黄飕地一下蹿上了树梢,再就是……茫茫的苍白世界。
大自然在开玩笑,那么人生呢?
在县城工作的史焱懒散地走在归乡的路上,他漠视着这个苍白的世界,不思不想,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任意迈动着两只脚。天淡灰色,阳光象变质了的牛奶倾泻下来;大地空旷且干净,翻耕过的土壤黄不叽叽,但算暄软;小沟、坎根儿是枯叶的堆积处,那里出现一个倚靠石坎,微阖双目,避风晒太阳的人,是放牧的,附近有牛和羊在啃草。空中的电线在丝丝作响,路旁的黄草在摇摆,几只麻雀跳跃着,让人们怀疑它们没有多少储存的粮食,很难熬过漫长而残酷的冬天。一个熟人同史焱打招呼,史焱有礼貌地应付着熟人的问询,但显然缺乏一种遇见故乡人的热情。故乡就要到了。在一行大树下,有一个孩童在往荆条编织的大篓子里装搂好的树叶。他抱起一抱,象抱一堆棉花,放进篓子,手往下压了又压,再抱第二抱,如此装了大半篓,他灵利地爬进篓里,用整个身体往下压,借着树叶的弹力跳了出来,接着再装。史焱心动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孩童面上背上沁出的细小汗珠儿,旋即一股苦涩充满了他的心;等到他要进村庄的时刻,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家里只有母亲,父亲和弟弟在京城做建筑工。母亲自然欢喜,树皮一般的脸面一笑,上面纵横的皱纹更清晰了。母亲迎接儿子最好的方式是做好吃的,而这好吃的是儿子在自己身旁时最喜欢的。家温暖了史焱的身子。话也多了起来,他询问母亲的身体可好,询问父亲和弟弟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句搭一句的谈话间,母亲给儿子端上菜来:炒鸡蛋、葱炒肉、炒豆芽和自制的薯粉片。问儿子喝不喝酒,儿子说不喝,接着盛上了热气腾腾的象上了颜色的红豆饭。母亲看着儿子吃,其实是在仔细端详着儿子的面目,心里默默比较着这次与上次儿子的变化。儿子几次催母亲吃饭,母亲却推脱说:“不忙。”并总在告诉儿子多吃菜,别给她留,在下次盛饭的时候,索性把盘里的鸡蛋都倒在儿子的碗中。
虽然史焱走进这个平常、简单的家,见到为供养他及弟弟操劳了大半生的母亲,从心底感到一丝温暖和爱,但这些并没有驱散他心中的冷漠和苦涩,虽然他吃得很可口,很舒服,但他一点也不留恋,激不起半点快意。细心的母亲——毕竟是母亲——捕捉到了:儿子不快活。
“工作累吧?”母亲边收拾碗筷边问。
“就那么回事。”
“前几天,你张叔要给你提个对象,我说等你回来。那闺女是咱下村的,听说模样不错,人也老实,就是代课。”
“以后再说吧。”
“你也不想说啥样的呢。差不多得了。”
史焱迈进家门以后的这几部曲,就在这平和、温暖的氛围中进行完了,他走进了自己原来的房间。
他又处于清冷和空虚之中。
他打开箱子翻翻他学生时代读过的课本,做的笔记和保留下来的作业,它们用霉味和尘土迎接着它们的主人,他随意翻着它们,就象翻着一些平平常常的废旧报纸,那上面没有什么重要新闻,即使有,也是陈年往事了。他依稀记起一些学生时代的可笑可泣可悲可叹的事,但他既没笑没叹,也没悲没泣,甚至连眉心都没有动一下。他又随手翻阅起了以往与同学们的通信。那里面的语言如今看来是那样枯燥,干瘪得像小冻萝卜干儿化了,又风干了一样,内容又是那样的平淡与空洞,象孩提时,用手在沙堆上拍成的窝,手一抽,窝就塌了。那里面不乏豪言壮语:“努力,奋斗。目标——大学。”“过了二十年,我们就能占据诗坛,一扫目前哼哼呀呀的局面。”“生活是调色板,否则太单调了。”“还有10天,这10天以后,我们将迈向新的学校(大学或是社会),迎接我们的是沸腾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新生活。”“我的家乡还很穷,我们要以伟大的贡献让她改变模样”……这些是不是狂话,废话,自欺欺人的假话?不去管它,反正它们已经属于过去。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这是真理。
史焱想去走访大娘家、伙伴家,但想到几位好朋友都不在家,天色又晚了,就钻进了被窝里。
人有多少个苦恼、忧愁、痛苦被带进了被窝里。人的眼一闭,期盼睡神来访,这些都会被赶得无影无踪;有时,期盼睡神至极,它却迟迟不来;有时,睡神却扮成了魔鬼、小小子或小鞋——农村迷信的说法:小小子指小人,小鞋指有人与作对。等等。
今夜来访史焱的睡神扮成了飓风,飓风呼啸压来,一会儿朝左旋转,一会儿朝右旋转,史焱所乘坐的船在旋涡里旋转得倒挺惬意。忽然,船被撕得粉碎,而史焱不知什么时候,怎样逃离了这条船。史焱想见到桅杆、船帆之类的东西,却寻不到。船被撕碎了,却见不到一具死尸,飓风只是不停的旋呀转呀……史焱翻了一个身,飓风跑得没影了,就象压根儿没有那么回事。海平线上一盘熟得恰到好处的西红柿滚了过来,平光如镜的海面上忽然有船帆和桅杆,又有了激起欢乐浪花的歌声……
(二)
冬天里的人们显然变得短小,弯曲和臃肿,似乎更像一只橄榄球,风只好擦切点而过;它像小虫子一样,从颈里钻进去,钻到肉里、骨头里,狠命地噬咬;它总让人想起屠夫用刀刮骨头的令人牙齿打架的声音。人们从心到身的寒冷,鼻和嘴满是沙土,不时丢出一句“鬼天气”的话,撞见熟人或与陌生人搭讪,总这样说:“今儿真冷。”
吉庄的小伙子们就在风稍稍喘息,没有云,满天星星的那一刻,推上小独轱辘车,成群结伙向山里进发。这是一条逐渐升高,路面坑坑洼洼,碎石乱滚的土路。一路上,大家尽情说笑,谈古论今,或者讲一些下流的笑话,这些都不会影响大步迈着的脚。浑身渐渐热起来,而星星在一颗颗消失。倘若静止不动,有可能被冻成冰棍儿的这样一个早晨,小伙子们爬上了山。
山近乎大森林,仅次于大小兴安岭,落叶阔叶或针叶树木参天而立,风弹拨着它们,演奏着一曲曲深沉、雄浑,有时却又轻快得象小溪淌过的乐章。野鹿、狍子出没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哪怕是狼,也很难见到,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在唧唧喳喳,呼唤着自己的同伴。小伙子们是没有工夫也没有闲心停下来欣赏这些的,他们背着一个叫“背架子”的东西,带着冻硬的干粮(白薯或玉米面饼子,也有少数的白面饼)向高山爬去。“背架子”这种在北方常用的运输工具,由七块结实的木板儿制成,从他们先祖的时候就背起,他们中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背一辈子,会到什么时候,它做为“文物”而被停用。小伙子们随身携带的还有两个重要的工具:镰刀与斧头。他们抓紧时间割柴禾,一小片灌木不一会儿就倒下了,整齐地堆放在预备好的绳子上面,然后他们开始进行上山的最重要的工作。
大家都知道,在乡村也好,在城里也好,有许多东西都有一个长长的木把儿,比如锤子比如墩布,这些把儿光洁,笔直,匀称,而它们的先躯就长在这里,是被小伙子们精挑细选的亭亭玉立、盈手而握的小树。他们用锋利的斧头砍去它们稚嫩的脑袋和脆弱的新枝,又从根部截断,一根一根地放在柴禾里面捆好,这样就能躲避林场工作人员的检查,——其实,林场人非常清楚这里面的名堂,只是很少拆穿,一是乡里乡村的都脸熟,另一个,这是当地农民有限的经济来源之一,大多数家庭靠这点儿收入过年呢。
当这些小伙子们把木把儿交给负责收购的供销合作社时,要受到严格的挑选,不直的或太粗太细的,则被降价收购。他们每人手里攥着一张写着数量、单价的条子,从堆积如山的木把儿旁走出,到合作社的房子里去兑换,转眼间,几张簇新的钞票攥在了手上,在自己的眼中,放着奇异的光彩,同伴也在用羡慕的眼神瞧着那些簇新的票子和攥着票子的人。他们满心的欢喜冲淡了往返五六十里的劳累,披着落日的余辉,循着袅袅炊烟走进贫穷而温暖的家中。
这种时候,小个子史焱远远地躲在一旁,眼里流露着复杂的眼神,里面有怨恨、有痛苦,甚至是强烈的厌恶,望着那些幸福地笑着的伙伴们。
他母亲心疼儿子,怕他吃不了上山的苦,总也不让他去。伙伴们挑逗他,引诱他,甚至用“你去也受不了”的话来刺激他。他咬着牙,不言语,但心里在恨自己长得个儿小,没力气,终于他再也不能忍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当然,不排除他对大森林的向往,但此时这是埋在心底很小的一部分——他说服了妈妈,要跟同伴们一起上山。经过了一番准备(鞋子呀,镰刀斧头呀),他带上妈妈特意给他烙的馅饼和妈妈的一番牵肠挂肚的叮嘱,他推起了从大爷家借来的小推车。刚一上山,他就被那宽厚、博大、深奥的大森林给迷住了,他喘息着,心扑扑直跳。别人都在拼命地砍、割,他却扶着树干,倾听树的轰鸣,鸟的呢喃,他刚走进来以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一旦走进去,他却认为他早已经熟悉这里,梦中多次造访过。他忘记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从这个山头爬上那个山头,又登上另一座高峰,他对着一个奇怪的石头楞了半天。当远处传来大爷家的三哥亲切的呼唤,他又领略了山音回荡的乐趣:
“三哥——哥——哥——”
“我在这——这——这——”
“你——你——,在,在,哪儿——哪儿——哪儿——”
“我来了,我——来——了——”
“你——好——吗?——吗——吗——”
……
是人在喊山,还是山在喊人,或是人与山融为一体,史焱也分不清了。
三哥终于找到他了,三哥让他吃饭,他这才记起他的馅饼,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把它放的地方了。他只得吃了三哥的一个玉米面的饼子。
要下山了,他还没有多少柴禾,三哥又帮了他一把,凑合着推了两捆柴禾回来。
一下子,他成为了笑柄,当同伴们嘲笑他时,他却一笑了之,心中回味着倾听山呼林啸的乐趣;然而,父亲失望的脸色叫他很难受。
再次来到山上,他望见乡亲们(当然包括三哥)发疯般地用锋利的斧头砍倒小树的时候,他一阵翻心,险些晕倒,他觉得小虫在噬咬他的心,再也没有了倾听山呼林啸的兴致。从那时起,史焱对人(不是具体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疙瘩解不开,他变得很冷漠。
经过林场检查站的时候,史焱多么希望检查站的工作人员看破那一车车夹在柴禾里面的一根根秀颀、稚嫩的小树干呀,然后狠狠地罚他们,引以为戒,不再粗暴地砍伐大森林的可爱的孩子们。史焱失望了,一辆一辆的小推车沉重而轻松地驶过检查站,而路旁温暖的小屋里,工作人员捧着热茶,守着火炉,在高谈阔论,甚至……同女人调笑。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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