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红:凑什么热闹(三)|小说
文/苏湘红
【作者简介】苏湘红,广西大化县人,瑶族,先后在《广西文学》《骏马》《陕西文学》等区内外报刊杂志和企业内部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诗、诗歌100多篇,曾有小小说《两眼池》荣获“宋河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三等奖、小小说《打鼠》荣获2001年度广西报纸副刊年度文学作品三等奖,个人作品集《恐惧》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广西大化县委政法委,兼县文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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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门还没进就挨批斗,曹凯见势不妙,乘着叶子在专心致志斗张明时,悄悄退到墙角,一溜烟跑了。
听到张明回来了,正在晚饭的左邻右舍端着饭碗就三五成群的来了,笑哈哈的边刨饭吃边向张明问这问那。有的问省里来的领导长得个啥样,害得下面的官紧张兮兮的好害怕;有的问张明是怎么和省里来的大官勾搭上的;有的问大官都问了你些什么情况,你脸不脸红,慌不慌张,有木有尿了裤子。还有问得更离谱的,笑嘻嘻的坏坏的问领导是不是偷偷塞你慰问金了,打开看了没有,得了多少等等等等,五花八门的都有,问得满屋子的笑浪一波接一波的,热烈的气氛发情般到处荡漾。
还有的说张明你这次敢于向省里来的大官反映情况并敢把省里来的大官带到现场,功劳可大了,电站库区塌陷的问题一定会很快得到解决的,这些塌陷户马上就会得到政府给的一大笔钱的,他们应该自发组织来好好答谢你,云云。后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泼过来一瓢冷水:这也难说呢,你这是给政府揭短,露伤疤,是给政府惹麻烦,死定了也说不定呢。但这瓢冷水被一瓢又一瓢滚烫沸腾的热水浇没了。
满屋子的人笑闹够后,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叶子的一肚子气也烟消云散了,她问张明饿坏了没有,然后从小包包里抽出一张红色毛主席,吩咐张明动作快点去菜市场买点熟食来,邀曹凯两公婆来喝酒。
当晚,张明曹凯两人边吃边聊当天的见闻,边交流感受边感叹至第三瓶巴马长寿老酒准备见底时,张明一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戚找上门来,狠狠地训斥了张明。认为他随便向省里来的大官反映情况很冒失,很危险,后果很严重,弄不好还要诱发影响社会稳定的不确定因素。
省里的大官来视察,市、县的视察日程安排根本就没有视察塌陷这一内容,这内容太敏感,容易丢乌纱帽,更惨的是这个时间恰好是届中考察任期领导工作政绩期间,各级各部门都在加班加点,装修粉饰政绩,人人自危。镇领导正因为没有做好这次视察的前期准备工作,节外生枝了张明带路这一严重问题,视察的维稳排查、安保工作已经被县里严厉批评,镇领导很生气,已经连夜召开班子会议,研究省领导视察后电站库区可能出现的上访情况准备应急预案,严阵以待随时出现的群体性事件。因此建议张明这几天就不要忙着跟老婆卖菜了,最好先出去躲躲。
张明傻眼了。
张明醉眼朦胧的记得,在他向省里来的大官反映问题和带大官去看大坑的途中,曾先后两次有人在身后拽自己的衣服。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人是镇党委副书记、镇人大主席兼镇综治办主任,主席对他说,你把省里来的大官带到这里,今后你没好日子过。还有一名穿警服的人是派出所的,他也凑过来,对张明说了和主席一模一样的话。
亲戚开门走后,张明越想越害怕,几次把酒浇到了曹凯端杯子接酒的手上。开始曹凯以为是张明酒过量的先期表现,后来见张明的脸色不对,曹凯也无心喝酒了,跟张明再满上一杯巴马长寿老酒干完后,曹凯两公婆安慰了张明几句,就双双告辞走了。
此后,张明的日子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第二天在菜市场,张明吐着宿酒的酸臭气有点脚软走不得地和老婆正把一大筐酸菜搬下车时,平时爱拿党报头版摄影照片来研究预测六合彩出码走向的菜农大头覃拿着一张省报过来,“张明快看,你出名啦,和省里来的大官平级,上报纸头版头条了呢!”
正在恍惚的张明听到大头覃喜鹊一样嚷嚷的声音,懒懒地落下菜筐,抓过报纸一看,哈,可不,还真的上了报纸了哈,还是头条的呢,彩色图片上的自己也还狗模狗样的呢。报道的图片占了当天报纸头版差不多一半的面积。画面上,省里来的大官正在满脸慈祥地听张明汇报电站库区塌陷情况。
是个大喜事哈!张明拿了报纸,菜也不卖了,喜洋洋拿到镇上的照相馆去装裱,待照相师傅把报纸报道图片放到镜框里装裱好,再喜滋滋拿回家挂到神笼边边上。每有卖菜同行或镇上闲客来访,他就把客人带到神笼边,用吃饭的筷条指点着镜框说:“你看省里大官在这里,我在这里,这张是我在向省里大官汇报情况。”然后象旅游景点讲解员一样指着报纸上的照片对来客开始开讲。
后来他的手机一天到晚不断的有电话打进来,很多记者要采访他,有各种日报的,晨报的,早报的,午报的(还分上午版、下午版的),晚报的,都市报的,当代生活报的,照时下流行的一句话说,他妈的手机都要被打爆了。最搞笑的是一家叫购物导读报的也要来采访他,据说是可以提升该报的发行量和阅读率。刚开始张明很高兴,他细心收集采访报道过他的各类报纸,精心剪贴背诵好,念给下一个采访他的报纸记者听。后来电话一个接一个,一拨人一拨人的接受采访,搞得他嗓子都说哑了,吃了金嗓子喉宝也不管用,他干脆破费两瓶精品丹泉好酒请镇文化广播站的那个美女站长替他录好音了,一一放给来采访的各路记者听,搞录音采访。
同时张明的生活质量也在悄悄发生着质的变化。来访的记者有拿来衣物的,有拿来大米的,有拿来花生油的,有拿来面条的,有拿来猪肉的,有拿来烟酒的,还有个更搞笑的报社送来了一只轮椅和一对拐杖的,说是光考虑近忧不行,还要远虑,供张明老了用的。各种瓜果饼糖营养补品更是堆满了小屋的角角落落,堆成了小山,都足够开个小卖部了。
高档烟酒舍不得享受,张明就叫老婆晚上没人时偷偷拿到烟酒店降价卖了;花生油大米面条怕吃不过来过了期,就拉到食品批发店去出厂价卖;营养补品舍不得吃,给遍地开花的药品店帮销;猪肉最好处理了,直接用吹风筒吹个半干了给曹凯混在新鲜猪肉里卖;瓜果饼糖吃不完,张明就叫曹凯两公婆尽管来拿,搞得曹凯两公婆连续拼命吃了两星期,吃得看见瓜果都想吐了。无奈,张明一万个舍不得又十分心痛十分慷慨地分发给平时和自己关系还算可以的同行和亲戚帮忙消化。最令张明两公婆眉开眼笑的是,来采访的每家报社记者临走时,都会留下一个大大小小的红包。晚上两公婆临睡觉时拆开来看,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有一天,张明听曹凯说有一家报纸报道不实。张明找来这家报社的报纸一看,原来这家报纸报道说张明告诉省里来的大官:其实这些塌陷并不都是建设白龙潭电站造成的,还有当地发现了一种稀有的金属矿,由于政府监管不力导致民间大面积乱开采,还有政府乱准批开采石场,还有非法开采奇石等诸多因素造成的,气得张明当场吐槽,然后都要吐血了。张明说天地良心,他那天没有对省里来的大官说过这些话,是这家报纸道听途说乱写乱报道的,他觉得这个报道会得罪政府和许多人的,会引起政府和许多人恨他自己。
此后,张明开始注意到,每天在菜市场出没,或出门进门,开始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一些风凉话开始小雨点般一滴两滴的断断续续飘落到他的耳朵里。张明便不想再接受任何采访了。可是每天手机里还是不断的有媒体的电话打进来,大大小小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很多的平面的立体的各路媒体记者要采访他。最可气的是还冒出来了两个冒牌记者打着记者的旗号要敲诈他,要约他单独谈谈,要他出点钱破财消灾,要不弄他坐牢,吃每天三块二伙食费的牢饭去。
无奈,张明只好关了手机。可是手机关了,家里积满灰尘沉默在墙角一年难得响起三、两次的电话机铃声又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响起来了。不接吧,怕是同行或者亲戚朋友哪个有急事找他,一拿起听筒,都是各路令他心惊肉跳的记者热情洋溢的来电要采访他。张明都要神经衰弱了,他不想再接受任何采访了,又怕得罪人,干脆白天不在家待着了,干脆跟各路记者玩起了失踪,花几块钱到镇上的小网吧里去呆。可是小网吧里呆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穿着低腰裤的年轻人,一头少年白而且不会上网的张明在网吧里就显得特别的抢眼,特别的另类,特别的尴尬,特别的不合时宜。
没办法,后来张明只好白天干脆花几十块钱到镇上的小旅馆里去开房躲躲了,看电视消磨时间。晚上十点以后才老鼠偷食一样偷偷摸摸的溜回家。
一天半夜,回家的张明正在卫生间里洗澡,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的夜里墙角沉默的电话机忽然响了,吓了他一大跳。张明急促地想,谁来的电话,这个电话该不该接呢。因为年久失修,来电显示已经看不见了,判断不出是哪里来的电话。张明忽然一哆嗦,心跳加剧,是不是哪家亲戚或者朋友家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不幸,来电告诉呢。
这么想着,张明就套了件短裤从卫生间出来,滴着水惴惴不安地拿起了听筒。刚小心翼翼的“喂……”了一声,对方的回应就让张明吓得不轻。是县委宣传部来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说他是县委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叫小梁,说是一家中央媒体的内参、专供全国各地负面信息给中央领导参考的资深记者要来深入采访他,让他这两天做好接受采访的各项准备。张明问他们要来采访他什么东西。对方说,就是想跟你详细了解了解白龙潭镇民间非法开采稀有金属矿、政府乱批准开采石场、民间非法盗采奇石等引起民众房屋大面积塌陷的情况。
我的妈耶!这还让人家活下去吗?!张明哭丧着脸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没有说过这些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