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莫玉林《想念二舅》
文/莫玉林
【作者简介】莫玉林,四川仪陇人。干过建筑,修过铁路,进过工厂,闲暇时爱好文字。作品散见于《深圳特区报》《江门文艺》《西江文艺》《大鹏湾》《嘉应文学》《打工知音》《中华手工》等。
————————————————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宁静的山村,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呜呜的风声,如神仙在施展法术,想掀翻外爷家的屋顶,让光线透进去,照亮二舅灰暗的心境,也不至于让十四岁的青春少年上吊自杀。
那时,外爷是地主成分,本来,定为地主是家中富裕,或有大量的田地财产什么的。可是,外爷一家穷得叮当响,也没什么大田大地,为什么也会把他定为地主呢?我们还得穿越时空,把目光投向那个特殊的时代。“屋内说话,墙后有人”大概就是那时的真实写照。你在家里争吵,抱怨,说了一句错话,坏话,往往,就有贼头贼脑的人像乌龟一样缩在你家的门外,墙角,偷听你说过的话,记在心里,捂着嘴偷笑几声,随后像催命鬼一样跑到村领导那儿举报,领回几个偿钱。说错话的人就会被领导记录在案,倒霉的事随时都可能摊在你的身上。
也许,外爷说过某村官的什么坏话,村官怀恨在心,便把外爷定为地主。那时的地主富农是贫下中农不共戴天的仇人,隔三岔五,上面运动一来,就会把地主叫到村上去处分,那时惯的一种手段叫“织布”,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人发明的,虽抵不上满清十大酷刑之一,但也够你受的了。除了身体,更大的伤害来自心灵。在一个大坝子里,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大圈子,外爷站在中间,犹如关在笼子中的一只鸟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们搜身,从外爷的长衫里摸出烟锅,叶子烟,火柴,几张皱巴巴的几分钱。
十几个人原地弹跳着,甩甩手,弯弯腰,踢踢腿,如一场篮球运动前的热身动作,随后登着八字脚,挽起衣袖,准备干重活儿一样。干部嘴上衔着烟锅,敞开肚皮,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十几双目光盯住他的嘴。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外爷,冷笑一声,鼓动着腮帮,猛吸了几口,把烟子包在嘴里,右手优雅地取下烟锅,突然一仰头,像妖怪一样,“扑”地一声吐出了一串浓烟,这就是一种信号,人们收回目光,织布运动正式开始。有人从背后猛推一掌外爷,外爷向前跑了不到三步,前面又是一掌,往后退了两步,后面又推上一掌,还有来自左边右边的推力……外爷像个篮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着不了地。一会儿,外爷头昏眼花,口吐白沫,四肢无力,瘫倒在地上,像个抽风的病人,时而歪一下嘴角,时而腿抽动一下。二舅几姐妹伤心地哭泣着,抹着泪,把外爷从村上抬回家,这件事在二舅的心里播下了阴暗的种子,并慢慢地生根发芽。
外爷被批斗过许多次后,回到家里没人给他疗伤(外婆也去世得早),一个大男人,三更半夜躲在被窝里流泪,他想过不活了,可是眼下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没人照料。这样一来,外爷的性格完全变了,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向孩子出气。那天中午,不知为什么,二舅坐在桌前,端着碗正要吃饭,外爷用手中的筷子指着二舅说:“冬娃子,谁叫你吃饭的,给我滚出去!”二舅放下筷子,哭着出了家门。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从小就缺少母爱,就算做了一点什么错事,家长也应该原谅他啊!可是,外爷没有,一点也没有。
母亲对我提起二舅时,总会热泪盈眶,后悔那个下午,她们几姐妹太粗心了,母亲说,“要是我们姐妹稍稍留意一点,你二舅可能就不会走上绝路。”母亲比二舅大一岁,当时也是一个不大懂事的少女。二舅离开了桌子,母亲几姐妹还是高高兴兴地吃了饭。饭后,母亲出去看了一下二舅,他坐在屋后的一个墙角,像暴风雨中被推上岸的一条鱼儿,孤独无助且无能为力,陪在他身边的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蚊子。二舅正是长身体的时期,又缺吃少穿,也许肚子太饿了,他抱着头如婴儿一般嘤嘤地哭着。
母亲端着一碗红薯,背着外爷,从后门溜出去,递给二舅,说:“冬娃子,快吃,爹不知道。”二舅摇了摇头,抹着泪说:“我心里难受,吃不下去,我又没做什么错事,爹老是这样对我。”母亲催促他:“快一点儿,爹晓得了,你又吃不成!”二舅用手推开冒着热气的碗,坚决不吃。母亲也就算了,端着饭往回走,外爷正巧从后门出来,气还没有消,瞪了一眼母亲说:“你给他送饭做啥,饿死他狗日的!”外爷这句话,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伤害是多深啊,脆弱的心灵承受得了吗?二舅听到这话,依在墙角哭得更凶。
下午,外爷出去干活了,母亲和姨妈在屋旁推磨,毕竟是姊妹,当姐姐的还是放心不下弟弟,歇气的空隙,母亲和姨妈跑到屋后去看二舅。冲在前面的母亲,吓得一个倒退,她看见二舅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母亲提到这个细节,就会打个激灵,叹息一声“好吓人啦”!不过,那人瞬间不见了,母亲以为看花了眼,也没在意什么。二舅正在抚摸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架纸飞机,对着纸飞机声泪俱下地说着话。母亲劝他,冬娃子,不要哭了,晚上爹看见了,会更生气的。二姨说,冬娃儿,你去帮我们添磨(往磨眼中丢粮食),爹看见了也会高兴,就不会说你什么。大姨伸手去拉他,并说,走前面去玩,这后边蚊子多,晚上我们煮好吃的面疙瘩。
二舅谁的话也没有听,而是缩回手,把纸飞机放回兜里。张开嘴说:“我……”,可能是心里难受,说不出来了。他用手掌罩着脸,耸动着双肩,伤心的泪水伴着呜咽声从手指的缝隙间如泉水般渗透出来。好一阵,二舅才回答说:“不要管我,你们去推磨,等会儿爹回来又不得了!”那声音如烂铜破铁,有着锈迹斑斑的味道。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成了二舅对几位姐姐的最后遗言。母亲和姨妈继续推磨,把一盆子小麦推完了,母亲又跑到屋后去看弟弟,发现不在。
也没感到什么异样,以为他跑到别处玩去了,只是和往常一样,大声呼喊:“冬娃子,冬娃子咧!”喊了两声,对门一个耕田的人大叫起来,冬娃子不在吗,莫不对呀,我刚才晃眼看见一个人,手上拿着绳子,进了你家的牛圈,快去看看!姨妈和母亲冲进牛圈,二舅吊着舌头,直挺挺地挂在牛圈的一根横梁上。听到母亲和姨妈的哭喊声,一位邻居手中拿着一把镰刀冲入牛圈,一刀割断了套在二舅脖子上的牛绳,并找来医生,可是,二舅早已没有了呼吸。有人想看二舅写遗书没有,在衣兜里一摸,只有一架纸飞机,一个鸡毛毽子。
如血的残阳下,整个村庄像疯掉了一般,似乎有一双大手,端起整个村庄,转着圈儿,向上抛着,差点掀翻这个山村。一阵阵大风,卷起地上的竹叶,灰尘,泥沙,从山村刮过,呜呜的风声如二舅那颗绝望的心灵在声嘶力竭地呐喊,二舅高贵的灵魂在取笑那个愚昧无知的时代,二舅的躯体荡涤了笼罩山村的种种浮云。
我家和外爷家很近,母亲告诉过我您的坟墓。二舅,每次从您坟前经过时,我都会异想天开,恨不得掀开您的坟墓,把您从棺材里拉出来。让您感受一下时代的温暖,看看人世间这春暖花开的景致!
《琴泉》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