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价与诗

布拉格红尘

—茨冈著作

No.1:

昨天下午有闺蜜来,四点的航班,八点还没到,我心下窃喜,说不定我这个碎嘴闺蜜飞丢了呢!肚子饿了,就去候机厅里找餐馆——别以为我在挑好餐馆啊,我在找最便宜的餐馆。找到了,一碗阳春面,45块钱。吃完我给冰火发微信,告诉她我刚刚品尝了一碗45块钱的阳春面。冰火很馋的,立刻问味道怎么样?我说感觉非常特殊。她追问什么感觉如此特殊,我告诉她:心痛的感觉!

话说闺蜜没飞丢,晚上9点来了。

No.2:

第二天早上,我带她去我以前常去的一家永和豆浆吃早餐。

她安坐,我排队。轮到我时我惊问我的盘子里是什么?服务生说烧饼、豆浆和油条啊?我苦笑说我才两个月没来,竟认不出了。仔细端详,不禁莞尔:以前粗大的油条现在变得十分纤细,而且还矮了一大截。烧饼亦然,袖珍化了。但价格还是一样。我想起民国那会儿陪都物价飞涨,商贩个个偷工减料,烧饼油条越做越小。那时的新民报就发了一篇关于物价飞涨,百姓生活艰难的文章,标题有意思,宋人蒋捷有句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芭蕉,绿了樱桃作者仁兄直接改成“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

国民政府那时候人民不行,他们不跟政府共克时艰,一涨价就喊,很没素质的。我们青菜涨成啥了?我们猪肉涨成啥了?我们喊了吗?我们不喊,我们蔫儿蔫儿的共克时艰。这就是素质,对不?

当然也有素质差的人,毛主席早就说过,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家钟点工的素质就比较差。好多朋友都知道我家有个贼刁钻的钟点工,她的特点是漫不经心的用一句话噎死你!昨天中午她和面说要给我蒸花卷,我正好也闲着,就给她讲国与家的关系。我说国是千万家,有国才有家。刚说两句,她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嘿!我说你都怎么明白了,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她一边揉面一边说:

馍是面蒸的,有馍才有面。又指着厨房的墙:墙是砖砌的,有墙才有砖。

中午的花卷我一口没吃,气的。

当然我们的群众里这样的落后分子比较少,不像民国那会儿,全是落后分子。譬如那个周南,张恨水的媳妇。据说张恨水当年是印数最多版税最高的,呵呵,有钱也禁不起通货膨胀,落魄了,家里的佣人杂役厨子统统遣散,所有的工作都由周南一人担。懒觉首先是睡不成了,因为必须要赶早市去买菜,略便宜一些。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即便落魄了也还是不相信小贩这样的劳动者,她居然自己带一杆秤!当然,我是无产阶级,但我也不相信小贩劳动者,我也带个秤,电子的,小巧而方便。就一个买菜这样的破事,她居然还写诗:

一篮一秤自携将,

短发蓬蓬上菜场。

途遇熟人常掉首,

佯看壁报两三行。

无产者和有产者是完全不同的,至于吗,见个熟人就掉头假装看壁报?话说国民党咋也爱整那些壁报呢?话说这个女人还是体恤老公的,她知道老公的文章现在不值钱了,能省就省。她写诗说:

嫁得相如已十年,

良辰小祝购荤鲜。

一篮红翠休嫌薄,

此是文章万字钱。

买了细细一条肉,然后就是辣椒西红柿。但她很满意,很知足,必须要节省,因为这是老公写一万字的文章换来的钱。

在这点上我与她倒有些相通,有些共鸣。网上很多人都知道我抠门儿,知道我等虾死了才买,知道我能在超市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面包买一送一的时候——我能不抠儿吗?都是粉丝辛苦搬砖省给我的打赏钱啊!这个周南一大早在重庆著名的大雾里跌跌撞撞买菜回来,但她并不觉得辛苦,因为她家有比她还辛苦的人,这就是老公张恨水。她说:

朝霞沾鞋半染衣,

街头浓雾比人低。

晓凉敢说侬辛苦?

昨夜陶潜负米归。

我不算辛苦,我老公,堂堂的鸳鸯蝴蝶派大作家张恨水才辛苦。他不仅要写字换钱,而且要去米店排队买米。昨天夜已经很深了,他才背着一袋米回来——若没有这袋米,今天怕是没有饭吃了!

作家再大,见识不多。他根本不晓得什么叫手里有粮,行动不慌,根本不晓得积谷防饥,看看我们盘丝洞,个个都行动不慌——桃花存米又存面,坑坑存了上好的常熟大米,汤圆存了五得利。不存的只有我和冰火,她用不着,我吃四方。

还有那位美女诗人画家周炼霞,沪上人称炼师娘。有一次她参加一个文人聚会,都是须眉,就她一个小女子。说丹青,她新意勃发,语出惊人;说诗词,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那些男人看这小女子不驯服啊,便一起来灌酒。炼师娘来者不拒,酒局未散,须眉已怂。她在一首浣溪纱里记载此事:

未信须眉席上珍,

峻崚奇气不堪驯。

当筵彩笔扫千军。

海角诗人原善饮,

江南词客惯能文。

一时低首尽称臣。

以至于她的闺蜜诗友陈小翠说她是“万人低首拜红裙”

但是她也怕饿。当年大上海米价冲天,她也要提个口袋到处去买米。一买就是整整一年,也未见生活有任何转机。她用诗记录自己这一年的买米生涯:

重愁压损作诗肩,

陋巷安贫又一年。

相约前街平籴去,

米囊还倩枕衣兼。

后来,买米的生活教育了她,使她这样一个象牙塔里的女画家女诗人逐渐接了地气,逐渐认清了生活的真谛,什么诗什么画,跟米相比,不值一文钱。她写道:

梦里曾留云鬓香,

缕金丝绣紫鸳鸯。

从知煮字疗饥难,

不做诗囊做米囊。

正确的三观一旦建立,就很坚强。后来在1960的日子里,她一声不吭。

No.3:

不光女子如此,大老爷们儿也一样,田汉田老大谁不知道?他的话剧《关汉卿》我十分喜欢,里面那首《双飞蝶》更是从小学时就会背诵:

将碧血,写忠烈。化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常与英雄共魂魄,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阙,浪子朱窗弄风月;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念我汉卿啊,读诗书,破万册,写杂剧,过半百,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珠帘卷处人愁绝,都只为一曲《窦娥冤》。

俺与她双沥苌弘血,差胜那孤月自圆缺,孤灯自明灭;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哪有那泪似寒波咽!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待来年遍地杜鹃红,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

好棒好棒!

就是这样一个汉子,饿极了也受不了。当年桂林沦陷,他逃到贵阳,适逢物价飞涨,一粒粒大米贵如珍珠,就连烧火的劈柴都跟月宫里的桂树一样贵。他愤怒写道:

爷有新诗不救贫,

此间珠米桂为薪;

杀人无力求人懒,

千古伤心文化人!

文化人咋了?比不文化的人多长一个胃?大家都是一样的日子咋就你巴拉巴拉?共克时艰,共赴国难懂不懂?别老盯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那毕竟是局部问题,而且不就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吗?陕西人说话——

只要收成好,雀儿能吃多少?

田老大不如炼师娘三观正,炼师娘决心不做诗囊做米囊,他还在摆文化人的谱。所以,后来炼师娘逃过了,他却未能逃过。

话痨,又说多了,打住!

 声明:此公众号所刊文章均为茨冈原创作品。

            文章插图皆为茨冈著作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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