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他们20几岁的样子
我记得小时候白白胖胖的自己，却不记得了你们20几岁的样子，我感觉你们一直是这样的容貌。
1
发现感叹秋天的人多了起来，可能是寒意渐显吧。我向来没有悲秋的情绪，秋天对我来说比春天更迷人多彩。
朋友圈看到在终南山的秋景图，没有见到凋零，只看见变浅的河水清澈见底，还是有大部分的树是常绿的，在万物沉寂的季节兀自灿烂。看到山间流水图，会有强烈的愿望到山间走走，但是城市总是离山林太远，所有的到达只能在想象中进行。想到秋天，会想到纯白软绵的棉花、金黄坚硬的稻谷、棕色爆裂的板栗、橘黄小巧的野菊，还会想到干涸的河滩。喜欢秋天简约安宁的美，但和夏天和冬天相比，秋天总是显得太短暂。
打电话给奶奶，必须用很大的声音她才能听见，凭借记忆中的经验，农活应该差不多结束了，奶奶说现在就是在家看看电视。于是想到老人，坐在火炉前用厚衣服盖住膝盖，坐在电视前打盹。于是也想到父亲、母亲，很多个父亲和母亲，将很多个冰冷的小脚丫放进自己的胳肢窝。好像看到下雪的夜晚，一群大人在回忆往事，小孩子睁大着双眼看到炉火掩映中越来越年轻的父母。
我不记得他们年轻的样子，我只看见他们一天天变老，老得那么自然。
2
在电话里问奶奶到了该吃红薯的时候了吧，奶奶说今年没有种，但是别人家都挖了很多很多的红薯，全部拿来喂猪了。我说，现在我也不喜欢吃了。我倒是很想菜园新长的嫩绿的蔬菜。不喜欢吃红薯，不喜欢太多曾经很期待的食物，不知道是人变了还是味道变了。
想起父亲对红薯如孩童般的欢喜，想起奶奶留在阁楼等父亲回来吃的红薯总会坏掉几个，那是一个很想留在家乡的男人，如今却无法熟练运用那些曾经得心应手的农具。同时也看到了母亲，在昏暗的厨房一角，用菜刀将一堆小小的红薯剁碎，有时会削好一个多汁的红薯递给我。我坐在灶前抵抗着瞌睡，迷迷糊糊中听见越来越快的刀声，还有窗外刮过的一阵阵凛冽的风。在那个角落，母亲喂胖了一个个小猪仔，也在那个角落，她被蛇咬了两次。那是一个在期待晚年生活的女人，她说等她老了，种菜、酿酸菜、晒干菜、养猪、养鸡、养鸭，再做那些快失传的食物，大包大包的让我带回我的家。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大大的眼睛看，我想到她曾有几丝惶恐的对我说：“听别人说，被蛇咬了三次眼睛就会瞎。”
那些我认识的男人和女人，我不记得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看到他们把孩子养大，再把孙子养大，好像模样没有任何改变，好像他们就那样存在了好几百年。父亲将嘴角长了十几年的痣去掉了，我呆呆看着好久，总感觉哪里变了，看着父亲嘴角淡淡的黑色圆圈，瞬间懂了。那一刻，看见那个男人有点害羞，好像是一个孩子被撞见偷穿父亲的衣服。母亲买了大红色的衣服，我说穿着好看，年轻。母亲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然后换上浅棕色的衣服，围上围裙。美美的样子已经存在心中。
父亲和母亲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好像他们一直没有变过，好像奶奶也一直是这么苍老。
3
门框上记录着身高的道道一年年变化着，曾经够不着的地方轻而易举触碰，和父母站在一起越来越平均的身高，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达到限定的身高，自然而然。和奶奶一前一后担着水，奶奶说你太高了，蹲着点。回头看见一个驼背厉害的老人有些吃力的表情，有些心酸。以前一前一后担着水的爷爷奶奶，如何维持这种平衡？想起盛夏的黄昏，坐在顶楼看见小路上一前一后担着水的爷爷奶奶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稳稳当当、和和谐谐。也是在那个夏天，爷爷坐在屋檐下，咳下一口口血，熬过那个夏天，但熬不过所有的夏天。现在只有奶奶的背影在小路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不记得他们年轻时候什么样子，好像奶奶总是一个样子，而爷爷始终只有一颗牙，用很大的声音说话。父亲也似乎一点没变，母亲也一直保持那样的容貌，他们不见年轻，也没看见他们的衰老。
最近总是在想，20几岁时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和我如今相差不大的年纪，他们有了孩子、家庭，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他们是不是在夏季院子角落啃着桃的年轻父母，有力量将满地金黄收割，堆满整个房子？
我记不起他们20几岁的样子，自我有记忆，他们就已经不再年轻。
我看见灰头土脸的父亲
在深夜
提着破旧的背包走进家门
满头长发
胡子拉渣
我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
看着父亲将手伸进空荡荡的背包
递给我一把糖
我惶恐着看着母亲
在母亲点头示意下把双手放在父亲面前
我看见灰头土脸的父亲苦涩的笑着
看我贪婪吮吸糖果的甜
沉默的父亲面对沉默的母亲
打工回来的父亲拿不出一点点钱
母亲拿出还算温热的饭菜
看父亲狼吞虎咽中的满足
然后我们进入沉默的睡眠
临睡前我偷偷将一颗糖放进嘴里
灰头土脸的父亲再也没有出去
每天夜晚提着竹篓捕鱼
深夜回来
哧溜哧溜吃着泡面
再也没有我盼望的甜
更多人出去了
但没有像父亲一样灰头土脸的回来
他们抓给我颜色各异的糖
我贪婪的吮吸熟悉的甜
坐在桌旁的父亲一声不吭
叔叔告诉我
那时灰头土脸的父亲
总是走在他们的后面
被人抢了钱一声不吭
我看着哧溜哧溜吃着泡面的父亲
想起深夜一颗糖的甜
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