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明: 人道与仁德——《论语·里仁》解读
人道与仁德
——《论语·里仁》解读
各位同道,下午好!洙泗书院对于《论语》的这种讲法和形式,相信大家一定有所收获,我本人也是如此。大家读《里仁》,能否想到这样的问题,即大家为什么对《论语》的这一篇格外重视、最为重视。
疑古思潮盛行时期,很多人怀疑《论语》的真实性,认为《论语》各篇是孔子以后的人在240多年里陆陆续续加进去的注。中国人的疑古思潮影响到海外,海外不少学人步中国学者后尘,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美国白牧之、白妙之夫妇说《论语》只有第四篇的前十六章尚属可信,其他都靠不住。如若《论语》只有《里仁》篇的前十六章靠得住,其他都是后人陆续加进去的话,那孔夫子真就成了“空夫子”。
疑古思潮盛行时期,大家对许多儒家经典,甚至包括《大学》《中庸》在内都不相信,如若不信,大家去可以看看顾颉刚先生的《孔子研究讲义》,你甚至可能会看到一个“空夫子时代”。大家想想,人们于《论语》有诸多不信之处,为何还在相信《里仁》或只相信《里仁》呢?
今天读《里仁》篇,要走出疑古时代,要看清“疑古过勇”的严重影响。现在我们如何看待《里仁》篇呢?在立林讲述的过程中,我在思考:为什么人们在有些句子的理解上纠缠不清?问题核心恐怕还在于《论语》本身有没有内在联系或《论语》的逻辑性这一重要问题。这里涉及到一个方法论的问题:是根据《论语》文本来看它有无逻辑,还是《论语》本身该不该有逻辑两个问题。
当然,这两个问题其实是相统一的。我们一定不要拘泥于它一定有无逻辑的问题。应当在思考《论语》成书问题时,去斟酌《论语》编纂者是否在编辑相关材料时会有逻辑。在这两个方面上,我们不要有先决条件或者预设前提。如果设定了这样类似的前提,就可能“附会”,就可能“牵强”。带着这样的思维,在讲读《里仁》篇时,我想到了该篇涉及到的几个问题。
我们看《里仁》篇,前三章涉及到很本质的一个问题,就是人性问题。或者说该篇开头谈什么是“人”,即“仁者,人也”这样的问题;第二是谈人生价值问题,第四章到第十三章大致谈人怎么样活着才有意义;第三是“成仁”问题,在第十四章以后大致谈如何成就一个人的仁德的问题。
第一、《里仁》与人性问题
我们为什么说前三章是在讲人性。说到底,儒学就是人学,他要解决的是人性与人的价值问题。儒家谈“仁”,我们思考这个字,觉得相关的文字特别有意思,这也是中国汉字的魅力所在。大家看“仁”“义”“礼”“智”这4个字,传统的解释是“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礼者,理也”“智者,知也”,其他还有“道者,导也”“德者,得也”之类,大家去看看书籍中古人对类似概念的解释,你会觉得很有道理,也许会拍案叫绝。
大家在谈“仁”这个概念时,为什么多次谈到“仁德”,其实谈的就是关于人本身的问题。既然儒学就是研究人的学问。那么,儒学如何研究人呢?
人,首先是人性本身的问题,儒学研究人性。人而为人,人们到底是一个什么的人?我认为,《里仁》也许全篇就是谈人道(或仁道)与仁德,谈人之所以为人者,谈人的生命意义或人生价值。
要考虑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必须从人性出发。人性是什么?人一定是一个社会的人,如果人仅仅有自然属性,就不会被称做“人”,因为那样的话就与禽兽无异。正因如此,儒家首先讲“人之所以为人者”这样的问题。人既然是个人,那么应该“心”安放在哪里?
《里仁》开篇说得好:“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他的心一定安放在有仁德的地方。人既然能称为“人”,就应该是一个社会的人,就要把心安放仁德之处。里于仁,即择而处仁,就是孟子所说的“仁宅”,说的都是人必须讲究社会性。
接下来的第二章,《里仁》讲“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还是思考人性。你如果仅仅是一个自然人,你就无法长期处在困顿中,无法长期处于安乐富贵中。一个人如果仅有自然性,“久处约”则不能忍,“长处乐”则不可制。君子可以“固穷”,而“小人穷斯滥矣”。
有教养的人能够安于穷困,而小人则不然,他们困顿了什么都敢干。要做到“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就要养成“大丈夫”的品格。所以,这一章是谈人、谈人性问题。从人性的角度来讲,没有社会性修养的人就“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只有具有了人格修养,有了自己的社会性认知,才能成为仁智的人,才会“安仁”“利仁”。
在前两章的基础上,第三章记孔子之言,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这同样可以从人性的角度来思考,可以理解本章是谈如何应对自己的自然性,使自己成为一个社会的人。有了人性,有了仁德,就有了好恶。仁者做人,有爱有敬;仁者为政,就会亲贤人,远小人。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危害自己的利益,一切便置若罔闻。
尽管这些人看起来“十分超脱”,其实他们很可能缺乏基本的好恶、是非之心,这样的人往往也缺乏仁德。儒家关心社会人心,关注现实,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好恶之心,而与超然世外者不同。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孔子此言的重点不是具体的“好人”或“恶人”,而是强调“仁者”,意思是只有具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欢一类人、厌恶一类人。
孔子说“仁者爱人”,这也是几千年的“古之常论”,然而仁者亦有所恶。孔子与子贡曾有一段对话,子贡问:“君子亦有恶乎?”孔子答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可与此处对照理解。孔子要说的是,仁者能体人之性,所以能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如果有人嫉贤妒能,危害黎民百姓,于国家不利,就应该把他驱逐、流放,使之不再为害作乱。所以《大学》说:“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
第二、《里仁》与人的价值
如果大致区分,《里仁》篇从第四章开始,可以理解为谈人的价值问题。人之为人,必有善恶之分,第四章说:“苟至于仁矣,无恶也。”社会要走向至善,就需要每个人为善去恶,立志向仁。一人如此,一人成德;许许多多的人如此,社会上也就没有了恶。不是吗?立志向仁,人的价值就能实现。
依据《孔子家语·礼运》记载,在谈到“人情”与“人义”问题时,孔子曾说:“欲、恶者,人之大端,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治之?”人有人义,才能循礼守仁。但人的人情、人欲有时会如决堤一般,因而需要构筑起防止人欲横流的堤防。
所以,《里仁》篇第五章谈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贫与贱,是人之所恶”,这样的好、恶如何去处置到位,人不能进退失据。因此,人有人道,人必须修道而教,做自觉修行个人的君子。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你不按照仁德的要求去做,靠什么来成就君子的名声呢?怎么能够算得上有教养的君子呢?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讲的是仁德。人的社会性价值就是有道德、有修养,有教养、有修养才是君子。若一个人没有仁德,他还是“君子”吗?结合《孔子家语·大婚解》中孔子回答“成其亲”的问题时说到“君子者也,人之成名也。百姓与名,谓之君子,则是成其亲为君而为其子也。”
君子,就是君之子。一个人被称为君子,是因为他的父亲教导有方。所谓“父在,观其志”“养不教,父之过”,父亲教导子女有修养,父亲就好像是“君”,子女就是“君子”,就是“君之子”,就是有修养的人。什么是修养?修养就是守道。道,是为人之道。所以,第五章谈的“道”就是为人之道。
要践行自己人的社会性,要实现人的价值,就必须克己成仁、复礼为仁。在这里,孔子说到要思考是否“以其道得之”;要严格要求自己,“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要亲仁“好仁”,“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你要努力,就要考虑做什么样的人,要与什么样的人为伍,要向什么样的人看齐。孔子说:“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意思很清楚,就是世上的人们各种各样,同类的人往往会犯相同的过失。观察各人所犯的过失,方知其是否真正地行仁。
到第八章,记述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太重要了。不过对于这句话,人们有不同的看法。什么是“闻道”?《论语·公冶长》记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里的“闻”,李学勤先生有精审的考辨,认为这是子贡的赞叹之词。“言”和“闻”每每不仅是说到、听到的意思。“言”有论议之义,“闻”也不只是感官的听。
《说文》:“闻,知闻也。”王筠《说文句读》说:“《孟子》'闻其乐而知其德’,案《大学》'听而不闻’,是知听者耳之官也,闻者心之官也。”子贡说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议论高深微妙,连他自己也难于知解。孔子一生求道,他之所求者,人道也、仁道也。如果把为仁、行仁这样的救世之道了然于心,能够在社会上顺利实现,孔子就彻底满足了。他到处奔走,不就是这样的追求吗?
什么是人的价值?其实就是做一位仁者,救世“仁者爱人”。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是谈人生追求,是谈价值观问题。孔子理想就是人们都有仁德,他希望“士志于道”,他本人“十有五而志于学”,希望自己的“道”、自己的“学”能够“时习之”,被时代所认可,在社会上推行开。如果大家都按照该做的去做,人人各安其位,按正道而行,这就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一旦实现了这样的“道”,离开这个世界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们很多人关心时事,看到国家有好消息异常欣喜,看到不好的情况就会焦虑难过。有仁德的君子,对世道人心有关怀,把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都是有仁德的君子,而小人则不会在乎这些。例如,许多人关心我们奥运会获得了多少金牌······这也说明在内心深处有深沉关切的问题。这样的关切与追求如果实现,就一定会非常开心。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和“朝闻道夕死可矣”说的一样的事,反映了心的追求与方向。
试想,一个年轻人背道而行,他不就是“逆子”吗?《里仁》第九章记述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会斤斤计较于生活的琐事,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衣食上面。如果一个人以穿破衣吃粗饭为耻,就不值得与他谈学论道了。人而不仁,不去行仁,就不是君子,就是没教养的人。
《礼记·祭义》说:“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没有修养,就无法“扬名声,显父母”,不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就做不到“使亲尊”。“士志于道”,是说一个有追求、有仁德的人,要知道什么是人道。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志于学”也是“志于道”,就是方向问题。所谓方向,就是人应该走什么路,做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结合《学而》篇“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于父之道就是父母教导我们的道。“父之道”可以理解为父母给我们确定的人生方向,希望或者期待我们走的路。“父在观其志”是指树立信念与方向;“父没观其行”是指信念的坚定;“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说明信念深入人心,异常坚定。这还是人道与人的价值问题。
“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如果你与文化品位高的人住在一起,周围交好的人都有仁德,恐怕你不小心犯了错,那也是“君子之过”。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又说“过则勿惮改”;要知道,“小人之过也必文”,君子则不然,孔子弟子子贡说得好:“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仰之;更也,人皆仰之。”这里所谈与“里仁为美”是一致的。
还有“君子怀德”“君子怀刑”那一章。所谓“怀德”,就是心中有仁德;所谓“怀刑”,就是怀有做人的标准。君子心中自有方圆,自有规矩,自有做人的标准,而会不在乎什么“恶衣恶食”。那些“耻恶衣恶食”的人,每天想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是小人是什么?“怀德”“怀刑”都是修养的方法或修养的体现。
“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讲的是要远离不仁之人、不仁之事,这就接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了。要成就仁德,就要行动起来,具体行仁义之举,做仁义之事,孔子说得好:“我欲仁,斯仁至矣。”《子罕》篇最后一章“'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为什么不做呢?因为离我太远。真的远吗?未必远,就是没去做,做了就不远。
第十三章谈到“以礼让为国”的问题,为何此处谈“礼”?人们疑问:《八佾》篇谈礼时为什么谈仁?讲礼的人有仁德,没有仁德就不会守礼,所以“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其着重点或落脚点是礼。本章谈仁,一个人没有仁德,怎么会“以礼让为国”?为政者要有仁德,有仁德才会自觉遵循规则;没有仁德就不会“以礼让为国”。这里谈礼,实际上还是为了仁。
或者说,这里谈仁和礼的关系,落脚点还是仁德。“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这是说,为政之人没有仁德而不守规则,那规则谁来遵守、怎样遵守?这岂不非常可怕!大家读《论语》,要站得高一点,不要纠缠于经文。经文本身时选取来的,都是谈所面对的事,不是讲概念,因而不要纠缠。有没有逻辑或该不该有逻辑,这是两回事,我们不要拘泥地从一个方面去思考,两个方面要互相照应,看看能否讲得通,如果讲通了,你就会越想越有道理。
第三、《里仁》与行仁德的方法
本篇自第14章以后,可以视为修“仁”的方法,无论是换位思考或“忠恕”的思维方法,还是谈孝道等等的问题,都显然属于这一类。“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谈“孝”就是谈仁,谈“道”也是为人之道,也是谈仁。
这里需要理清“仁”和“孝”在儒家伦理范畴中的层次问题。孝就是仁的表现,包含在“仁”制中。为仁者不孝,那还叫仁吗?“亲亲”难道不是孝?孝,就不是仁吗?这些概念的层次之间有着重要关系,一定要理清这些概念,否则就思维混乱。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之中没有“仁”,这不是“八德”的概述不全面,而是仁(或“人”)以“亲亲”(或“孝”)为先。
修仁的方法,首先就是“换位”。孔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这里说的是首先要“认识你自己”。你不用担心有没有你自己的位置,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能干好什么!我们有时候会埋怨别人不重视我、不重用我,那别人凭什么重视我、重用我呢?我凭什么被人重视,被人器重呢?修仁,就是修己。修仁,就是提升自己的境界。
孔子之道,用曾子的话概括,就是“忠恕而已矣”。《里仁》第15章记载孔子与曾子的对话,这一章很重要、很受重视。“忠恕”是曾子对“夫子之道”的概括。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按照曾子的理解,孔子所说的那个“一”当然就是“忠恕”二字。刚才大家讨论孔子的一贯之道是如何“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有意思,值得细细思考。
我们都知道,“一”这个概念不只是老子或孔子的,而上古时期中国人的一个重要思维成果。《尚书》里有“惟精惟一”,郭店楚简有“太一生水”。“太一生水”的“一”是最大的一,“太一”就是“大于大”“最于最”的那个一。太一,也许就是天地未生的时候的状态。“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产生了阴阳,有阴阳然后有男女,然后有夫妻、父子、君臣、兄弟,而后“礼义有所措”。
那么,“一”是什么意思呢?“一”可以理解为思维的方法。举个并不太恰当的例子,朱熹讲“月映万川”,晚上在月下喝水,我杯中有月亮,你杯中有月亮;这河里有月亮,那河里也有月亮。若水浑浊,月亮就不清晰。处理任何一种关系实际上都视为“一”。君臣是“一”,若只考虑君而不考虑臣,就片面强调君权,就容易走向君主专制;夫妻是“一”,若只考虑夫不考虑妻,就会片面强调夫权,就容易歧视女性。
还有父子关系,也是同理。其实,矛盾的双方、关系的双方都可以看作“一”,如人心与道心、冷与热、干与湿……。《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这个“一”可以理解为一个整体,就是关系的双方。处理双方的关系要不偏不倚。
清人徐锴释“正”为“守一以止也”。正,上一下止。例如在君臣关系这个“一”中要君仁臣忠,就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在父子关系这个“一”中要父慈子孝,就是“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君臣、父子如此,夫妻、兄弟等等自然无一不如此。如果处理各种关系都有“一”的思维,都具整体意识,都不偏不倚、知其所止,社会也就正了。“为政”不就是“为正”吗?所谓“政者,正也”,孔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为什么要把“夫子之道”理解为“忠恕而已”?所谓“忠恕”,一定是双向的关系,一定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双方发生联系,就要换位思考,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人心和道心、天理和人欲、人情和人义、义与利,其实说到底都是一个“一”,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偏。如果放纵,就很可怕。
《尚书》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如果片面地强求“道”而不尊重人性,那这就不是“允执厥中”。“守一以止”之“守一”是一种修身方法,《礼运》记孔子说“夫礼,必本于太一”。以上我说的,是将“太一”和“一”进行简单化的理解。刚才大家解释得非常好,但一定要知道曾子的“忠恕而已矣”的口气。
此章争议很多,但我们不要把“一”神秘化,老子讲“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许多解释扑朔迷离、云山雾罩。老子还说“载营魄抱一”,“营”就是人的身体,“魄”就是魂魄。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心飞了,心和身体就不在一起了,就是灵魂出窍。
人,难道不应该更纯粹一些!《礼记·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有了欲望,产生了好恶的情感,“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如何把握天理和人欲的关系,如何是自己不偏离正道,实际也是“一”的问题。说到底,这是换位思考的思维方式,是推己及人的修身方法。
然后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讲的也是修道的方法。什么是“义”,什么是“利”,义利关系不也是一个“一”的问题吗?你做的好,就是个君子;做的不好,就与小人无异。一个人有了修养,有了仁德,才会先义后利、以义为利。至于“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就是内心自修的方法。谁优秀,我就跟谁学;如果他做错了,我就反省自己。
刚才立林说的特别好,本篇“孝”都直指人的内心,这里的“孝”其实也都是“自省”。“事父母几谏”,为什么是“几谏”?我们读了两天书,就觉得自己比父母强,和父母说话没有耐心,认为父母比我们知道的少,很多子女往往很难做到“事父母几谏”。“事父母几谏”是为人子的基本要求,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好的话,在其他的方面也很难做好。
关于“父母在,不远游”,争论太多,大家不要纠缠这个问题。“游必有方”的“方”,我们应在文字上弄明白。子女外出游,“游必有方”,无非就是要让父母知道自己去了哪。孔子弟子商瞿要出差齐国,他的老母亲来向孔子诉求,不想让儿子出差。因为商瞿都要40岁了还没儿子,此去不知何时能返,怕是要断了香火。
那时候交通不便,所以不远游。今天,要理解这话的精神,理解父母担心我们安危的舐犊之情。老子为什么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就是让父母适当解脱,因为很多父母都觉得孩子是自己的全部。送孩子远行时,他们觉得揪心;但孩子离开的时候,就像放飞的风筝一样。但是你知道吗?如果你外出时晚上很晚不回家,父母晚上就一定会焦虑不安。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同样也都可以直入子女的内心。当然,知道父母的年龄,是要真正体察父母一年又一年的变化。父母老了,如果没时间照顾父母,真的会使人焦虑不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人到了一定年龄,子女尽管想尽孝,那有时也是很多事情是想做却做不得,所以尽孝要趁早。更重要的是要让父母放心,大孝尊亲,要按照父母指引的路坚定的往前走。“无改于父之道”,做让父母欣慰的人,才是最大的孝。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行仁道务必踏实践行,认识到却不去践行、只说不做都是可耻之行。“德不孤,必有邻”,这可以理解为勉人成德。儒家实际上是从积极的角度来勉励世人。注意不要把“德”泛化,这里的“德”就是讲的仁德。举个例子,在外面遇到他人出车祸翻车的状况,这时喊一句:大家一起帮助他们。这一喊就可能唤醒大家的善性。放到国家的层面,即便我国周边环境恶劣,那也要行仁,行王道。不患人之不己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定要相信,德政王道可以使人心悦诚服的。
最后一章我觉得特别有意思,这也许是《论语》编者有意的安排,或者是一个重要的安排。《里仁》最后一章引述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是说人们行仁道时,不可没完没了地去做我们认定的好事。《礼记》不是也说“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吗?祭祀过于频繁,就会失去敬,这恐怕连鬼神都无法接受。所以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也要掌握度。本章告诫我们:行仁德时也要遵循中道,要注意行仁的方式与方法。
四、简短的结语
《里仁》篇通篇在谈人道与仁德,谈如何树立仁德,怎样做好人,如何实现人生价值和意义。本篇每一章都非常重要,经过这样的梳理,我们似乎看到本篇的内在逻辑是很清晰的。立足于这样的理解,有助于我们理清对《论语》每一章之间内在联系的思考,有助于我们思考每一章的内涵,有助于我们去理解《论语》编者的用意。
《论语》编者选择的孔子的话,都能从其字面意义上延伸出很多意义,但是选择某一章放在该篇,也许就有其特定的意义。《论语》中有一些“重文”现象,有些词句在这一章那一章中重复出现,我们要知道,不同的地方这些语句的用意与角度也是不完全一样的。
作者简介:杨朝明,男,西元1962年生,山东梁山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学博士。现任孔子研究院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一届山东省政协常委,第十四届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副主任等社会职务。出版《孔子家语通解》《论语诠解》《八德诠解》等学术著作2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