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教育断想
关于教育的目标,约翰·洛克引用过一句言简意赅的话,就是使“健康的心灵寓于健全的体魄”(《教育片论》)。没有健康的心灵,再强壮的身体也只是行尸走肉;没有健全的体魄,再美好的思想也无法身体力行。只有让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健康成长,教育才是完美的。
约翰·盖托写过一本书,名叫《上学真的有用吗?》。这是一道发人深省的好题目。它表达了一个常识,而这一常识长期以来一直被人所忽视,因此一经点明,就在思想上给人带来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这个常识就是:“上学”不等于“受教育”。在约翰·盖托看来,“最有力的教育永远是开放的,而不是被他人来灌输的”,“真正的教育只能以自我觉悟为起点,认识真实的你,不然你将一事无成,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劳动力”。如果学校培养的不是有独立个性、充满活力、思想自由、敢于怀疑和挑战一切不合理秩序的公民,而是在精神上和行动上都“整齐划一”、有利于权力“控制”的臣民,那么,所谓的“上学”,与其说是“受教育”,不如说是被囚禁、被扼杀。约翰·盖托指出,愚民教育是一种“超级武器”,具有“超强的杀伤能力”,这个世界上的天才本来“多得像尘土”,可惜,他们在学校里就变成了精神上的傀儡 ,过早地夭折了。
叔本华说:“教育的关键在于从正确的一端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而获得这样的认识可以说就是一切教育的目的。”(《论教育》)所谓“从正确的一端”认识世界,意思就是,人对世界的印象,应当来自于客观现实以及自己的亲身体验,而不是相反,先被人在头脑里灌输了一大堆概念,再把这些概念套在现实身上。教师的责任之一,就是告诉学生真相,鼓励学生通过自己的体验、思考和眼光去寻找和发现真相。如果“教师不是培养和发展孩子观察、思考、判断的能力,而是致力于把别人的现成的思想、观点填塞小孩的脑袋”,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发现世界并非像教科书上所描述的那么美好,就会产生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对任何事物都不再持有信任的态度,甚至会因此而步入人生的歧途。成功的教育,予人直面现实的勇气;失败的教育,则是告诉人一大堆谎话,再让他耗费一辈子的时光,来消除这些谎话的影响。
明治时期,福泽谕吉在《劝学篇》中如此批评日本的弊病:“一个青年学生只读了几本书就想做官;有志经商的人仅只有了几百圆资金,便想假借官府的名义来做买卖。设立学校要官许,传教要官许,甚至牧羊养蚕也要官府允许,大概民间事业中十之七八都是与官府有关的。因此,举世人心风靡,羡慕官,依赖官,害怕官,谄媚官,丝毫不能发挥一点独立的真精神,其丑态实在是不忍卒睹。”(《论学者的职分》)教育风气,受社会风气的影响;社会风气,又受政治风气的影响。这三者之间,并非单向影响的关系,而是互为影响,错综复杂。其中,政治风气的影响尤为重要,具有“风向标”的作用。在一个权力可以左右一切、官员作威作福的社会,教育要想独善其身,无异于痴人说梦。只有当教育的力量、民间的力量足以和官员的力量相抗衡的时候,整个社会,才有趋于良性发展的可能。
自由精神,是大学的魂魄所在。雅斯贝尔斯说:“大学生要具有自我负责的观念,并带着批判精神从事学习,因而拥有学习的自由;而大学教师则是以传播科学真理为己任,因此他们有教学的自由。”(《什么是教育》)宽泛地说,教与学的自由,换言之,也就是传播真理、接受真理的自由,不应受到校园围墙的阻挡和束缚。没有自由精神,围墙之内的学校是死气沉沉的学校;而自由精神所到之处,即是大学所在之处——有没有围墙,无关宏旨。社会这所大学,需要人用一辈子来学习;自由精神,更需要穿越重重围墙,在社会上广泛传播。
作为学者的哈耶克,与作为教师的哈耶克,给人的印象是不一样的。米尔顿·弗里德曼是哈耶克的好友,在他眼里,哈耶克“是个傲慢的人”,“他对自己的观点非常自信”。而在芝加哥大学学生尤金·米勒的眼中,哈耶克则具有“无限宽广”的胸怀。米勒说:“当我的研究发展到对他的思想的某些根本原则产生质疑的时候,他继续向我提供无私的帮助和鼓励。他不求培养弟子,而是激励他的学生像他自己进行思考时那样诚实、果敢地直面艰难的问题。”(阿兰·艾伯斯坦《哈耶克传》)一名有思想、有个性的教师,必定也注重培养学生的个性,引导学生独立思考,敢于质疑导师,挑战权威,而不是教出一群“听话的孩子”或者“门下走狗”。如此看来,作为学者的哈耶克,与作为教师的哈耶克,其实是“吾道一以贯之”的。
“我会站在一道破悬崖边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个跑向悬崖的孩子——我是说要是他们跑起来不看方向,我就得从哪儿过来抓住他们。我整天就干那种事,就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得了。”(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很难想象,这段话会出自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之口。考试不及格、打架、抽烟、喝酒、逃学、去旅馆找妓女……在老师们看来,小说的主人公霍尔顿无疑是身处悬崖边上的一个学生,但又恰恰是这个学生,在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上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的教育,也许,这就是霍尔顿带给读者的启示吧。
抗战期间,物理学家魏荣爵在重庆南开中学任教。有一年毕业考试,一名语文成绩很好的学生交了物理科的白卷,心想反正是不能毕业了,索性在考卷上写了一首词,以表心志。魏荣爵一看,写了四句批语:“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这是齐邦媛在《巨流河》里转述的一段逸事。这样的故事,如今真的已经散逸无闻了,让人顿生隔世之感。
许倬云先天残疾,行动不便。他在辅仁中学读书时,学校对他格外照顾。许先生回忆说:“学校的安排,本来一年级在一楼,二年级、三年级都上二楼;为了我的方便,安排我们班一直在一楼上课,我非常感激学校。”(《许倬云谈话录》)许先生的感激,是对教育人性化的感激。把学生当作“人”而不是“工具”,这是对教育的本质要求,否则教育就不配称为教育,只不过是“奴役”的代名词。
言而有齿,感谢一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