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幸福大街的除夕夜|怀旧党
2017年的除夕,于我,是特别的一天。
特别在于,除夕夜我是在幸福大街的办公室度过的。近三十年的职场生涯,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所以,略堪回首。
相比一些人每个除夕都不能回家,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当然我也不能接受每个除夕都坚守岗位,那样做固然崇高,但这并不多好,恰恰是这样的安排背后,除了特殊的个人情况,其他一定有着非人性的因素再里边。哪怕用钱、倒休和荣誉也无法弥补。
2017年的除夕,是公历1月27日,其时我尚在新京报服务。当月当周,正好我轮值夜班签片。
2014年底我到新京报时,我已完全准备好了做好二线支持的工作,对于位置,声望和收入,我全然没有考虑,但后来报社根据情况变化,要求我发挥余热参与夜班轮值夜班签片时,我一开始是百般拒绝的,我在拒绝时跟报社领导说,夜班签片应该培养年轻人,哪能让我这样的老朽重回一线值夜班啊。但是,所谓箭在弦上,人在江湖,到这个时候,还真由不得自己。
2017年除夕这一周,恰好我轮值夜班。对于我这样一个热衷于回乡过年的土包子而言——我原来每年都回江南故乡过年,无论年景好坏——只能说,这是个意外,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但要强的我,也不会让其他人替代我,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当时想,这么些年回家过年,确实从来没有在大年三十值夜班的经历,也许,今年大年三十不回家而值夜班,会成为我人生中一次值得珍藏的记忆。于是,在内心挣扎之后,坦然接受。
因为夜班,家里的安排也随之改变,太座和姑娘也留在了北京,弟妹和侄女由此也来了北京和我们一起过年,家里,只剩下弟弟陪着老父母。我想,2017年的除夕,对于我父母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冷清,这从弟弟后来弟弟发给我年夜饭的照片可以看出——从前这一天,都是全家团聚,热闹非凡的。
除夕夜是从小年夜开始的。按我家的习惯,小年夜吃馄饨,馄饨是我的最爱,没有之一,但今年这一天,我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已经算是除夕了。
凌晨一点下班多到家的我,用小楷录了两首诗,一首诗苏轼的守岁诗: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我把苏东坡的“少年犹可夸”,改成了“中年尚可夸”,以自勉。
另一首录的是黄仲则的《杂咏》:
“皎皎明月光,延缘上空林。
幽堂悄然后,仿佛来素心。
素心日以隔,萧景日以逼。
薄帏生虚寒,梦醒如在侧。
揽衣起傍徨,横涕下沾席。
寸心常不移,可以照颜色。”
翻了翻书,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段书摘,来自《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仁尼琴》:
“【一个人的呐喊也能引起社会洪流】‘每一个普通的话语都应该为推动守旧的巨石贡献力量,开始时总是很艰难。但是,如果所有物质已经不是你的,也不是我们的,那就别无选择。但是,一声叫喊,同样会引起山上的雪崩。’(《牛犊顶橡树·受伤的鸟》)”
除夕早上不到八点就起来的我,首先抄了两首古诗,主题都是有关除夕的,其一是高适的《除夜作》: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另一首是孟浩然的《除夜有怀》:
“五更钟漏欲相催,四气推迁往复回。
帐里残灯才去焰,炉中香气尽成灰。
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
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这两首诗,我是特意挑选的,也算应景。
太座带着弟妹侄女女儿忙着除夕的安排,而我照例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上午抄完诗,即打开电脑,写了篇《旧年的馄饨》,1800余字。
“努力尽今夕,中年尚可夸。寸心常不移,可以照颜色。”
这几句话分别来自凌晨抄的苏轼和黄景仁诗,我把它们集在一起,表达公号文字的心迹,也算顺带给读者拜年:
“时间……崇拜语言”——这是化用奥登悼叶芝的诗,讲人话,讲自己的话,真诚的话,一定能逆时间而行。我相信。
今天除夕,我夜班,年夜饭不能在家和家人一起吃,中午弟妹做了几个菜,青菜荠菜青蒜等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我喜欢。一家人围坐,我喝了两杯白酒,她们几位喝啤酒和饮料。
午饭之后,我稍眯了二十分钟。醒来后,接着写了一篇《旧年的最后一次洗澡》,1800余字,然后关上电脑,收拾行头,准备去上班。
“哥,等你回来,就只剩下猪头了。”
下午弟弟给我发了在家焐猪头的照片,里边有还有鸡等。弟弟说这次焐得特别好,晚上猪头汤炖萝卜,绝配。
往年年三十,焐好猪头后要拆猪头,我最喜欢了,从小就喜欢,那时我们哥几个,一边抢着拆一边吃,尽管很烫,可怎比得上好吃!
但今天,只好隔屏兴叹,暗自吞咽口水了。而父母和弟弟,也只好冷冷清清过除夕了。
年三十下午,地铁上已经空空荡荡了,看这样子,估计连赶火车的人都没了,车上有限的乘客,大多像是串门后赶着回家过年的,大概很少有像我这样是正经去上班的。
磁器口出地铁,一路走过,商店都已经关门,街上也没几个人,马路上车很少。到报社,我的门禁打不开大门,此时夜班的同事大概也还没几个到。门卫不认识我,但工作很负责,核对我的身份后,又跟我上了楼,看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向我致歉。我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这确实与他们没关系,认真负责本是他们的责任……
下午起风了,天色还好,天气预报明天有重霾,不知会不会因今天的风而致重霾围城落空。不过看云层,恐怕也是美好愿望……
趁着还没人,在办公室补了几篇流水账。
到晚饭期间,社办行政的同事来找我去吃年夜饭,这几年除夕,报社都会安排夜班的编辑和在岗的记者及其他员工,以及未回家过年的同事,一起在报社附近吃年饭。今年还在天坛饭店。来找我的同事,还带来了晚上会由我代表报社发放的红包,这也是一种传统。
把红包放抽屉里,犹豫了一下,拿了个塞兜里,和同事下楼去吃年夜饭。
天坛饭店摆了几桌,都是报社社办的同事安排的,许多同事不认识,主要是行政、发行和校对等岗位的同事,一些带着孩子家人,挺热闹的。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刘刚和刘岚是夫妻,而且还是同学。惭愧。
摄影部的子阳晚上还要出去采访拍摄,带着夫人(也是摄影部的同事)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来了,幸好另一个同事此前提醒了我,我随身带了个红包,塞在了小孩的衣服里。我当初进报社时,子阳还是实习生,如今成长非常快。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合了影。子阳说,孩子该叫朱老师爷爷了。我听了是又高兴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高兴自不用说,酸楚则是因为爷爷意味着年华老去,不得不认。我自己有好几个中学同学都已经当爷爷奶奶好几年了。
因为要值班,晚上我喝了一点点啤酒,每桌敬了杯。后来提前离开回办公室了。
在办公室,有编辑问版面安排,查询回答。
有几个年轻的记者跑来要找几本新京报优秀作品选,后来我恍然,他们也是受命来探探晚上啥时发红包的。
今天是除夕,中国人传统中一年最重要的一个晚上。一晚上都是祝福和红包,我也发了些,抢了些,不过入不敷出是正常的。
因为祝福太多,实在无法一一回复,我统一发了条,还发了两遍,表达感谢和祝福:
“各位朋友圈的至亲好友:由衷感谢你们在这两天给我发来的新年祝福。因为尚有工作,老朱无法一一回复,只能在这里向所有爱我的我爱的熟悉的陌生的见过面的未见过面的至亲好友们,致意最诚挚的感谢。感谢在这个最重要的节日最忙碌的时候对我的问候。朱学东在幸福大街37号遥祝各位新年快乐!阖家幸福!心想事成!”
前两天我在微博说,希望在新年到来之前,自己的公号老朱煮酒粉丝能够突破7000大关。晚上果然突破了7000。感谢。我的公号老朱煮酒开设于2016年11月6日,属于逆势而动,逆水行舟。关键是我要每天拿出不错的作品。我开公号,只为自我表达,而不是为了其他。尽管才开不久,有人就希望我关了,但我拒绝了。我可以免谈国内政治,少谈社会,多谈生活,但既然开了,就没有义务关掉。这是我个人的天地。
晚上插空在办公室抄了晚课,分别是唐人来鹄的《除夜》和文天祥的《除夜》:
来鹄诗如下:
“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
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
文天祥诗如下: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十点多,几个年轻人又鬼头鬼脑笑嘻嘻地来探望,我这次彻底明白了,得,干脆,直接发了,省得惦记。我笑着说下楼下楼,带着红包,到四楼编辑部,给大家发红包。带着孩子的,自然也是见者有份,尽管钱不多,是心意,也是传统,大家也非常开心,不在乎红包多大,当然,大了会更开心。
在编辑部发完,下楼下给值班的保安和停车场的保安也一一发了红包,并表达了新年祝福,感谢他们的付出。
刚发完红包,老戴过来看望年夜值班的编辑们,感谢感谢。
今天其它版很正常,关键是文娱和社会版,要等到12点之后才能弄好,文娱版因为有春晚,社会版,因为除夕夜大家睡得晚,突发的新闻会比较多,尤其是摄影记者们,都在外面各处值守,他们更辛苦。
把版面全部弄好,快凌晨2点了。不过也不算太晚。
下楼,新年第一天,果然重霾围城。旧年最后一天,还是风吹天晴。天气预报现在还比较准,没打诳语。
只是这么晚了打车不便,叫了好几次,叫到了一辆神州优+,司机很健谈,当时神州除夕价格比较优惠,我谈到除夕价格可以适当再高些,毕竟这是特别的情况,这么晚出来服务,也不容易。结果,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司机师傅直接就关上了计费器,说,大哥我看你也挺辛苦的,今天给你一个优惠吧。
我一愣,我说,别介,还有好多路呢,再说了,今天是该我给你啊。
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更高兴了,得,你别多说了,听我的。
到家门口,我谢了司机,给他打了个五星。回家一看付费记录,他给我优惠了16元!花费比我平常还少!惭愧。
夜班到家,家人全都睡了。用小楷歪歪扭扭抄了古诗三首。第一首为唐人周弘亮诗《故乡除夜》,这首诗较少有人用到:
“三百六十日云终,故乡还与异乡同。
非唯律变情堪恨,抑亦才疏命未通。
何处夜歌销腊酒,谁家高烛候春风。
诗成始欲吟将看,早是去年牵课中。”
第二首是乡邑前辈黄仲则诗《把酒》:
“把酒意如何?深宵幽感多。
春心怜迳草,生意抚庭柯。
名岂身能待,愁将岁共过。
由来著书愿,禁得几蹉跎。”
第三首是王安石诗,《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窗外公鸡已经啼鸣,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坚持,则有万水千山。
写完已近3点了。
晚上好!早上好!新年大家都好,我且在梦中傻笑。
此刻,社交媒体时间最后的刻度,停留在1月28日凌晨3点09分。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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