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寇玉苹/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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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外 婆 

文/寇玉苹(四川)

   

  

  

                 

那天刘老师采风归来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守望》,我点开的瞬间被深深震撼:那一级级的红砂石台阶,那三间正房两转角的院子,那泥巴和着竹篾夯起的墙壁,那堂屋外用楠竹搭成的栏栅……那不就是我外婆的家吗?

老人花白的头发与脸上的沧桑,老人系在身上的蓝色围腰,老人坐的那把手工制作的竹椅,老人眼里的慈爱与期盼……那不就是我记忆深处的外婆吗?

呜呜呜……那一刻,我感慨万千;那一刻,我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我亲爱的外婆,您在天堂还好吗?您知道孙女我想您了吗?

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把我送到外婆家。因为山里人生活艰苦,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都是粗粮。外婆知道我习惯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又怕我吃不惯粗粮,每天往锅里撒玉米粒南瓜块之前,都会单独给我盛一大碗白米饭。在两餐之间还会特意给我加一顿菜油炒饭,拌上酱油或者蚕豆瓣辣椒,香喷喷的。年少时的我总吃得碗底朝天一粒不剩,只大我三岁的小舅舅常常啃着硬梆梆的玉米馍,干巴巴地望着我这个侄女,不停地咽口水。有时趁外婆没看见,我会快速地舀一匙炒饭喂到小舅舅嘴里,小舅舅开心得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来不及细嚼,砸吧砸吧两下就咽到肚里去了。

因为有共享炒饭的革命友谊,小舅舅处处都护着我。有时隔壁家熊孩子欺负我,小舅舅二话不说,挥拳而上,把那熊孩子揍得鼻青脸肿,后来那孩子一看见我就赶快绕道。小小的我得意洋洋,走路的姿势都横着。外婆觉得奇怪啊,眯缝着眼睛嘟囔:“糟了,糟了!我家乖孙女走路咋和沙滩上的螃蟹一样?”

有时与小姨妈、表姐、表妹一起下田割草或上山砍柴,小舅舅总会先把我的小背篓塞得满满的,然后就跑到一边找村上的男孩一起捉黄鳝掏鸟窝去了。

晚上回家,小背篓满满的我,理所当然得到外婆一顿夸奖。背着空空荡荡大竹篓的小舅舅可惨了,被外公揪着耳朵一顿臭骂。此时的我会红赤白脸地为小舅舅辩解:“外公不要打小舅舅,外公不要打小舅舅,我背篓里都是小舅舅帮我装的。”善良胆怯的外婆赶快把我拉到一边,生怕外公也来揪我的耳朵。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外公爱我,才不舍得揪我耳朵哩。

外公是抗美援朝的老兵,高大英俊不苟言笑。或许是经历过生死,沐浴过战火,外公那张脸啊就像冬日里的冰凌花,好看却冰凉。

小舅舅、小姨妈包括我妈妈都害怕他老人家,小舅舅说,在记忆里就从没看外公笑过。

我可不信这个邪,我就看见外公笑过。那天傍晚,外公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一个人孤寂地抽着叶子烟,望着天空叹息。

我蹦蹦跳跳跑到外公面前,张开鼻翼,狠狠地吸一口外公的叶子烟,故作陶醉状:“好香哦!”然后搂着外公的脖子撒娇:“外公在想您的战友吗?孙女最崇拜英雄啦,给孙女讲一段您与战友之间的故事嘛。”

外公收回那双望向深邃天空的眼睛,看我一眼,把手里的烟袋在红砂石板上不紧不慢地磕三下,然后把我抱在怀里,亲亲我的额头,紧锁的双眉慢慢舒展。

外公的嗓音低沉浑厚,那子弹呼啸的战场,那浓浓的战友情,在夜里犹如冬日的下雪天倚在窗前,手里捧着的那杯热茶,弥漫着袅袅温暖。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外公的脸上慢慢有了温度,外公的脸上慢慢溢出了笑容。看着外公脸上久违的微笑,我心满意足,闭上双眼,一会儿便到梦里追蝴蝶去了。

记得那年秋天,堂屋前的竹栏栅上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我和大舅舅的两个女儿在那里玩游戏。原本大家都是绕着栏栅转圈圈,可是表姐奔跑的速度太快了,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追不上。好胜心切的我一时着急,就横着从竹栏栅里钻过去,效果立竿见影,一把就抓住了表姐。

见我走捷径,表姐表妹也不甘落后。一时间,我们三个在栏栅里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顾噼里啪啦掉得满地都是的玉米棒子。

外公外婆从地里忙完农活回家,看见已经晾干的玉米棒子沾着乱泥,滚得满院都是,那个心疼啊,那个怒火啊!

外公一声大喝:“谁干的?”我们三个玩得正疯的丫头,吓得浑身战栗,像被施了定身术,谁也不敢动。表姐到底痴长几岁,赶快推卸责任:“不关我的事,是表妹带头的。”

外公随手抓过墙角的斑竹鞭,“啪啪啪”就打在表姐表妹身上,一边打一边训斥:“给你们讲了多少遍,不要糟蹋粮食,不要糟蹋粮食,偏偏当耳边风,看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表姐表妹疼得“哇哇”大哭,连声求饶,我也吓得嚎啕大哭,可父亲从小灌输的正义感让我不得不站出来承担责任。我挡在表姐表妹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外公,是我带头的,是我的错,您要打就打我吧。”盛怒之下的外公举起鞭子就往我身上招呼,外婆急忙把我护在怀里,眼里噙满泪水,哀哀地望着外公。

“唉……”外公长叹一口气,扔下竹鞭,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玉米棒。我赶快学着外公的样子,每捡起一个,都用衣袖用力擦拭,再使劲吹几下,好像那嘴里呼出的气就能把沾在玉米棒子上的乱泥沙粒全部吹干净似的。

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外公现在的心情,因为外公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几天没水喝,几天没粮食吃,只能在山地里扯野菜捉老鼠充饥,那份艰难与苦涩,我从他讲述的故事里一次次领略,也更能理解他此刻的光火与盛怒。

记得有一次我感冒发高烧,外婆放下手里的农活,背着我就往下坝场的医院跑。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开了药,外婆又背着我回家。我心疼外婆,挣扎着要自己走路,外婆死活不肯放我下地,并哄我快点睡觉,说生病的孩子多睡觉,病才好得快,信以为真的我果然就趴在外婆背上睡着了。

回到家里,外婆把我拍醒喂我吃药。也不知为啥,别的小朋友都害怕打针,我却害怕吃药。打针的时候,我吭都没吭一声,可看到外婆手里的药片,我却像看见魔鬼一样,转身就跑。外婆拿着药片,端着水,颠着一双小脚在后面追,小舅舅挡在大门口,不准我逃走。被逼无奈,我只好喝一大碗水,才把药片放到嘴里。可那又干又涩又苦的药片粘着喉咙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实在忍不住,一股酸水伴着干呕,“哇哇”吐得一地都是。外婆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汪汪:“我的乖孙女啊,你这药不吃,病咋好啊?”

小舅舅眨巴着眼睛安慰外婆:“妈妈不哭,我有办法。”小舅舅话声未落,转身就不见影了。“这臭小子,也不知在耍啥小聪明?”外婆一边唠叨,一边牵着我的手来到院门口。

不一会儿,小舅舅抱着一个大蜂窝回来了。我家小舅舅好聪明,他见我害怕苦味不吃药,家里又没白糖,忽然就想起那蜂窝里的蜂蜜来。小舅舅那张被蜜蜂蛰过的脸,肿得好高,外婆都来不及心疼赶快拿来菜刀切开蜂窝取蜜,而原本不肯吃药哭哭啼啼的我却望着小舅舅肿得变形的脸笑得喘不过气。

外婆重新打开一包药,然后一粒一粒地蘸上蜂蜜喂我。有了蜂蜜,我终于心甘情愿把药咽到了肚里。见我不吐了,外婆长舒一口气,嘱咐小舅舅看好我,又急急忙忙到田里干活去了。

那天外婆背着我来回跑两趟,累得满身大汗,衣服湿透了,又忙于农活,没及时更换,也感冒了。可勤俭节约的外婆不舍得看医生,只是在后山上寻点金银花藤、青蒿、芦苇根,熬了一锅汤喝几天了事。

至今我还记得,生病的那几天,外婆总会把我悄悄叫到厨房,坐在堆满柴火的土灶边,从怀里掏出还有余温的鸡蛋,细心地剥开蛋壳,一口一口地喂我吃。我觉得奇怪,便问外婆,为啥要躲在厨房偷偷吃,而不正大光明的在院子里吃?外婆说我生病了,需要营养,所以每天要吃个鸡蛋,但不能让小舅舅知道。

我还是没弄明白,就去问小姨妈。小姨妈说,外婆家有两只老母鸡,每天会生两个蛋,但从来不会煮给家里人吃。每逢赶集的时候,外婆都会小心翼翼地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到下坝场去,用卖鸡蛋的钱换一壶夜晚照明用的煤油,或者一块肥腻的猪肉。当然了,还得攒点钱给小姨妈小舅舅交学费。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原来小舅舅都不曾尝过这鸡蛋的味道。

那晚跟外婆躺在她那雕花木床上,月亮柔和的光辉透过泥土墙的裂缝,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我爬起来望着窗外的月亮问外婆:“外婆,月亮那么大,嫦娥姐姐一个人好孤单哦。要不,我和外婆到月亮去陪嫦娥姐姐,好吗?”“好,好,等哪天乖孙女长翅膀了,就带上外婆一起飞到月亮上去。”“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翅膀呢?”我转身扑到外婆怀里认真地问。“乖孙女只要认真读书,长大了成为科学家,那时就会长出翅膀,在天空任意飞翔了。”外婆亲亲我的小脸蛋,回答得也很认真。

“哦,好吧。那以后我就认真读书,等到长出翅膀的那天,就带外婆飞到月亮上去陪嫦娥姐姐。我要在月亮上种满鲜花,把月亮装扮得漂漂亮亮的。月亮因为有了美丽的鲜花,当月光洒在地球上的时候就会变成五颜六色的光芒,对吧?”“对对对。我的乖孙女到哪儿都喜欢鲜花。”外婆宠溺地把我搂在怀里,“到时候,外婆就给你们烙大饼,擀面条,让嫦娥姑娘也尝尝我们人间的烟火。”“外婆真好!”我吻吻外婆的额头,快乐地闭上眼睛,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梦里,我真地长了一双洁白的翅膀,带着外婆飞上了月亮。我忙着和嫦娥姐姐种鲜花,外婆带着玉兔把广寒宫前院后院种满了南瓜和佛手瓜……

  

  

   

记忆中外婆烙的大饼可真好吃啊,颜色金黄,又香又酥又脆,还有一股淡淡的麻乎乎的滋味。那个年代,面粉是细粮,身价很高。每年秋天收小麦的时候,除去上缴的公粮已所剩无几。想吃大饼,除非家里有客人或过节的时候。

好不容易,那天外公生日。外婆一大早起床就开始揉面。我、小姨妈、小舅舅,还有表姐、表妹齐刷刷围成一大圈,张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砸吧着嘴巴,哈喇子长淌。

只见外婆把揉好的面团揪成巴掌大一坨,放在菜板上,用擀面棒擀成薄薄的一片,均匀地抹上菜油,撒一点儿盐和麻椒粉;然后又左右开弓把大饼叠成一小块,用擀面棒擀成薄薄的一片,抹上菜油,洒上盐与花椒粉;然后再一次左右开弓把大饼叠成一小块……如此反复几次,外婆才把这千层大饼放进外公早已烧得滚烫的大铁锅里。

火候差不多了,外婆那双巧手用大铲子铲起大饼,“噗通”一声大饼在锅里翻了个身。外婆那双眼睛好厉害,只是往锅里瞄一眼,就知道大饼有没有熟透。

当外婆把大饼从锅里捞起来的一瞬间,我们几个等了半天的馋猫呼啦啦围上前迫不及待伸出小手,生怕慢了一步就没有了。此时的外婆总会好脾气地笑笑:“都有,都有份,不要着急,排好队,一人一块。”

外婆手起刀落,一眨眼就把圆圆的大饼切成几块小小的三角形,给我们每人分一块。几个孩子手捧着热乎乎的大饼眉开眼笑,一溜溜坐在屋檐下的红砂石板上,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咀嚼。一是因为刚出锅的大饼有些烫,二呢怕这一口吃完,只能看着别人吃得香。我们像是有默契一样,不声不响地看谁吃得慢。

到底小舅舅是男孩子,大饼的热气刚散些,小舅舅受不了诱惑,两三口就把大饼吃完了。舔舔还留着大饼香味的手指,小舅舅目不转睛盯着像在翻书一样翻大饼的我。外婆烙的大饼一层一层的,就像现在甜品店里的千层蛋糕,我觉得好玩,就用双手剥开,撕一层吃一层,所以吃得特慢。见小舅舅有些可怜,想想他平时对我的各种好,我很义气地把自己的大饼送到小舅舅嘴边:“小舅舅,给你咬一口。”“真的?”小舅舅眼睛发亮,张开大嘴对着大饼一口咬下去。我的天啦,那是一口吗?望着只剩手指捏住的那一点点大饼,我扁扁嘴,“哇”一声哭得稀里哗啦,小舅舅吓得一溜烟跑了。外婆闻声从厨房冲出来,得知我哭泣的原因,摇摇头,到厨房重新给我拿了一块大饼,我才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外婆最爱我。

每次回家,外公为我编织的那个小背篓,总是被外婆塞得满满的。有南瓜,有红薯,有佛手瓜,还有外婆特意为她的大女儿——我妈妈烙的大饼。

在家里的二姐三姐只要看见我从外婆家回来,都欢天喜地抢着帮我拿背篓,我知道她俩是想着外婆烙的大饼。妈妈一边从背篓里往外搬南瓜红薯佛手瓜,一边望着二姐三姐津津有味吃大饼的模样,眉眼弯弯笑靥如花。那一刻,我觉得妈妈好像外婆,外婆好像妈妈。

外婆曾经美丽的大眼睛因为生活的磨难而失去了往昔的灵气;外婆曾经如苹果一样诱人的脸蛋因整日的劳作而失去了往日的灵秀;外婆曾经如柳枝婀娜的身段因日夜操劳而失去了年轻时的灵动。望着外婆眼里的宠溺与慈爱,望着外婆鬓角的几缕白发,还有外婆脸上的皱纹,我悄悄在心里默念:“时光老人,请放慢您的脚步,让我的外婆停止衰老。等我长大了,要给外婆买最漂亮的衣服,给外婆买最好吃的糕点,我要让外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外婆!”

时光最是无情!那年,外婆竟然等不及我长大就走了。外婆走的时候,我还在江苏打工,没有人告诉我外婆患了什么病,没有人告诉我外婆是什么时候走的。

长大后,我常常给外公买新衣服,给外公买美味糕点,逢年过节还会给外公大红包。对于外婆,我心里充满歉意,充满无尽的遗憾。

亲爱的外婆,您为什么不等孙女长大?为什么不等我给您买漂亮的衣服,美味的糕点?亲爱的外婆,您是不是觉得嫦娥姐姐太孤单,所以着急到月亮上陪她去了?亲爱的外婆,您是不是想早一点儿到月亮上种满鲜花与小麦,好让孙女哪一天飞到月亮上,就能看见美丽的花儿,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烙饼?

每到八月十五,我望着月亮,总会隐约看见外婆坐在桂花树下,抱着玉兔,给嫦娥姐姐讲故事。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盘三角形的烙饼,我隐约看见广寒宫的院门前挂满了南瓜佛手瓜……

  
                                                                           
  
  作家简介  

  寇玉苹,四川邛崃市猫儿爱斑鱼庄合伙人,《新蕾》杂志编委 ,一个从事餐饮行业、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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