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长工|往事

过去受教育,都是讲述民国时如何混乱,生活如何困苦,社会如何黑暗,地主如何残酷,不仅政治教育,文学作品中也时有提及,比如祥林嫂,比如多收了三五斗,比如为奴隶的母亲,比如半夜鸡叫,等等。

及我成长,览书益多,阅历渐丰,所知民国时事并非如过去以为的全部黑暗。

当我有机会追寻我的家族史时,突然发现,我的家族在民国时期发生的小故事,亦当可管窥那个远去的蒙尘时代。

(半夜鸡叫,是革命叙事下对旧时地主与雇工关系的经典描述)

我的曾祖成荣先生,字灿生,生于同治十三年甲寅正月十五日戌时,卒于民国三十六年十月,享寿七十四岁。

曾祖成荣先生本姓袁,乃江阴璜土人氏。(补注:父亲前些日子跟我回忆,说曾祖父是璜土东南三四里前栗山麻家(音)地方人。)

曾祖成荣先生有兄弟4人,少时家贫,跟乡里学艺,有榨油手艺在身,飘泊乡间,扛长短工为生。

早年苏南地区,载种油菜,食油皆以菜油为主,菜油是压榨出来的。

曾祖年少时跟乡人从江阴璜土流落至武进前黄朱家桥,乡人落脚于前桥村,曾祖成荣先生落脚于西朱村我高祖家。前黄北地土地肥沃,沟渠纵横,状若龟板,旧时俗称乌龟地,讨口彩称“富贵地”。

西朱村有前黄北边朱氏宗祠,族谱载是朱熹苗裔,且不说是否攀龙附凤,祖产倒也颇丰,耕读风气甚盛,我的高祖家与宗祠相邻。

彼时,高祖有兄弟数人,高祖增宝先生为长子,早年丧妻,无子嗣。高叔祖增林先生有一妻一妾,一子三女。高祖兄弟薄有祖产,也种油菜。

曾祖落脚高祖家时,尚是少年,为高祖家长工,以榨油为主,兼与高祖一起挑土种田放牛,吃住皆在高祖家。曾祖人敦厚勤劳,颇为主家尊长看重,后经曾祖江阴同乡做中,过继给高祖为继子。故乡盛行认继亲干亲,至今犹有余风。

不过,长工成为主家继嗣的,我是第一次听说。这还是在民国期间。

高祖高叔祖使唤曾祖时,一直没付工钱。当年高祖兄弟承诺,若干得好,将来招他为姑爷。

高叔祖不是有三个女儿吗?不过也没说定把哪个女儿嫁他。

一年又一年,该付的工钱越来越多,高叔祖的女儿们(我的曾祖母和她的姐姐们)渐到出阁的年龄。

曾祖一边努力干活,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等着招赘入门。

但最后,高叔祖把大女儿嫁到了邻村西顾杨家。

这个时候,我想,曾祖大约是非常失望的。

但曾祖继续努力干他的活,大约一边还想着高祖他们的承诺。

曾祖母的二姐到了适配的年龄了,但曾祖还是没盼到。二姐配给了前黄北王埂上王家。

多年前,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西顾杨家和王埂上王家跟我们朱家到底是什么老亲戚,小时候有红白喜事,各家都走动得很勤,我都去吃过年饭喜酒之类的。有一次在北京遇上一位海军退休将军,是从王埂上出来的,他一听我是西朱谁家,就说我们是老亲眷啊。我是直到了解曾祖故事,方知亲戚图谱。

曾祖这时想来是沮丧之极,但高祖还是没跟他结算工钱,他只能继续埋头苦干。好歹,高叔祖的三女儿,我的曾祖母还未出阁呢。

后来父亲跟我聊天时讲到,退一万步讲,纵使这个时候高祖他们想毁诺,不把女儿嫁给我曾祖成荣先生,也是不成了。这些年累计的工钱付不起了。父亲说,不守诺,若曾祖上告,高祖他们就要“穿红背褡”——过去吃官司的俗称。

“那些年榨油耕地,牛都死了两头了,你想,要付多少工钱啊?真付不起了啊。”父亲告诉我,他是听祖父说的。

最终,曾祖得遂心愿,娶了高叔祖三女,也即我的曾祖母。

当然是有条件的。高祖无子嗣,须有人承嗣,养老送终。

曾祖成荣先生娶了曾祖母后,遂由袁改姓朱,按宗族取名排序,字灿生(高叔祖之子名为复生),子女一律姓朱。

曾祖父成荣先生死后葬于我家祖坟,曾祖母1950年4月去世,享年77岁,与曾祖父合葬。

1950年代土改,因曾祖是长工,成份评定为贫农,家贫人多,得分祠堂两间。曾祖母的哥哥承继主要家业,则被定为中农。

(骆驼祥子  旧时雇工制度下另一种叙事)

长工娶了主家女儿的故事,我年轻时读《骆驼祥子》知道,祥子和虎妞的故事耳熟能详,虽是主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虎妞,设计主动追上祥子的,但也颇有人情味在里。

我曾祖的婚姻,却是主家主动把女儿许配,虽然也不乏多个劳力的农民精明的小九九在里,不过总算是有人情味的圆满结局。

抹去历史尘埃,让我们后世子孙看到了过去一些普通人生活的亮色,也算为被妖魔化的民国时代的长工与主家的关系,为那种传统认知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加个小小的注脚吧。

(原文写于2013年)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关于老朱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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