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杨盛龙 / 我的农民情结

西南作家散文

我的农民情结

杨盛龙

瞧我这个样子,当了多年农民,后来进了城,浑身农民习气,满脑子农民意识,眼光是农民的,看法是乡下的,习惯是农村的。看到一棵树,就用目测的尺子打量,看可以裁为几截,捆成几捆,扛回家烧火做饭取暖。听到布谷鸟叫,就想到该下什么种了。路旁地里有野草,用眼光将其铲除。不小心掉几点饭粒,赶紧捡起来吃。衣服穿得破旧了,也舍不得扔。住一宿宾馆,说要几百元,心想不就是睡一觉么,只要安放一张床,哪儿不是睡!听说同事要搬家,热心去帮忙,哪知道人家早联系好搬家公司。真是一副农民肚肠,了不断的农民情结。怎么融入工业社会,走进都市化生活?回望农民心路历程,扪心自问。

乡  里  乡  情

乡里人户住得分散,爱往一块儿凑,图热闹。

喜欢人多,有人有世界,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多生孩子,儿孙满堂,四世同堂,一个辈份高且有绝对权威的家长指挥这个大家庭,敲钟开饭,鸣锣出工,蜂巢蚁穴,熙熙攘攘。一人说了算,大家都听他的。把一个村寨几个村寨的人都拢在一起开伙,一起出工,热热闹闹,轰轰烈烈,阵势大,火焰高,哪计算养了多少懒汉,哪里管把饭场拖垮,将地里拖得只长草而不长苗!

爱热闹,喜欢轰动。没事往一块儿凑,有事凑在一起。生辰寿诞、婚嫁丧葬、修新房、迁新居,都是喜事,都得大摆宴席,大操大办,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大门上的对联道出心声:“门迎朱履三千客,户纳巫山十二峰。”高嗓门,大喇叭,锣鼓齐鸣,鞭炮炸响。八百里莽原齐吼秦腔,亿万众中原高喊“谁说女子不如男”,黄土高坡轰轰的腰鼓敲得尘土蔽日。小小偏僻山村,一个蔽村小户,门口停放百多辆汽车,风光得很。城里人看到,乡下人送礼好生慷慨!总出海的人聚餐一次用AA制,吃完出海而去,谁也不欠谁的。一辈子总待在一起的内陆人慷慨地一人做东,大家共享。一家红白喜事办宴席,亲友们都送礼道贺。谁送礼多少,账本上记得清楚,送礼者哪家有红白喜事,一一还情。你送给我,我送给你,谁也少不了谁的。说到底,还是一种隐性的AA制。终究,热闹是大家都净赚的。

俺们乡下啊,那份情,那热闹红火!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家里是一家之长包办,靠长辈。出门在外所靠的朋友,首先是同乡亲戚朋友。亲不亲,故乡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事找关系,有关系就好办。不是按规矩办事,而是找路子,拉关系,走后门。厨房有人好喝汤,朝里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单位内都是亲缘关系,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姊妹加连襟。有民谣道:“亲家局,夫妻科,外甥打水舅舅喝,家天下,父子兵,孙子开车爷爷坐。”或者是兄弟单位之间互换,你给我安排一个孩子工作,我给你亲戚一个位置。任人唯亲,同学、同乡、老同事、老部下。说是要任人唯贤,也就只是,贤人里面选亲者,亲者里面选贤人。

农民的眼光,看城里人就是一个闲。大街上那么多人在闲游,商场里那么多人在闲逛,哪那么多闲人在城里吃闲饭啊!以农为本,无商不奸。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种地才是劳动,其它的都不是劳动。取消贸易,取缔市场。大路上拦一道绳,不准赶集。人类社会的发展是由采集、渔猎、游牧、农耕到工业化、城市化,别的地方搞城市化,我们逆历史潮流而上,下大气力限制农民“盲流”进城,把城里人往乡下赶,让干部去农村锻炼,把知识分子疏散到农村去改造,将学生哄到乡下去接受农民再教育,让城里人变为农民,将城市农村化。将农业大学迁到农村去,把林业学校赶到树林去。干脆,什么学校都不办了。

不 患 寡 而 患 不 均

山中猎获麂子,所有参加追赶拦截者包括过路人都可分配到平均的一等份。说是,山中野物,见者有份。原始的平均分配,原始共产主义遗风,不问劳动量大小,不问贡献多少,等同得益。

对于田产、房产、家产多的,收归拢来,平均分配。原来因灾因病没法过日子买掉家产田地的,受盘剥压榨的,赌博输掉的,好吃懒做将田产换了酒肉吃喝的,卖掉房地产吸食鸦片的,都分得平均的一份。几天之后,又将所有田地归拢到一起,大呼隆,大锅饭,敲钟开饭,鸣锣出工,平均分配,每人一份基本口粮。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得多的人哪还有积极性!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年底决算,劳动一天的工分值一角多钱,堂堂一个男子汉,不如母鸡下个蛋。

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面黄肌瘦,饿死多少人,推给自然灾害。经济几乎崩溃,穷困潦倒,过得还挺乐呵,说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救。

没有不要紧,有多有少无所谓,大家一起“挺穷”,过紧日子,就怕不平均,就怕分得不均匀。稍微有了点,就来了红眼病。见不得人家有。为什么你多我少?不患寡而患不均。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留恋那种原始的绝对平均主义。不管是山中野物,还是家中业产,见者有份,人人有份,各有平均的一份。你说多好!

大老爷为民作主啊

盛赞青天大老爷。历史上出一个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他那么替老百姓说话,为民作主,给老百姓办事。觉得大老爷真是圣明啊,生活在他那个时代多么好啊!要是他能活下来,活到我们这个时代,那我们就是无比的幸运啦!

当官的是父母官,父母的养育之恩重如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就听您的,您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

父母官,您就是我的爹娘!妈啊!爸爸!爹娘不过就是生了我,给了我个羸弱的躯体,要不是父母官您的养育之恩,我怎么长大?您是水,我是鱼儿。您是秧您是藤,我是藤上的瓜儿。你培育我,鼓舞我,给我勇气,给我力量,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岂止啊,天大地大,爹亲娘亲,不如您亲啊。

一部历史演进,就是明君的演进,是明与昏的斗争史。君明则天地清,君昏则天地暗。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我作主啊!我的命运,我的生死存亡,我的幸福,我的运气,我的前途,我的明天,就在您的手里!我的青天大老爷啊!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以好的制度赛场选马,还是以某个独具慧眼的人选马,就他说了算?世有青天大老爷,然后有草民。草民常有,而大老爷不常有。只要有青天大老爷,这世道就有希望。大家都盛赞青天大老爷,大家都这么认为,都这样思维,都摇旗呐喊,激动得热泪盈眶,宗教徒似的拜倒在大老爷脚下,大老爷在烟火袅袅中飘飘然。一场“七品芝麻官”,唱得何等潇洒!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万民津津乐道。不是你草民自己作什么主,而是主子我为你作主。你有什么委屈?道来!你有什么事?道来!我为你作主。我是神仙,我是皇帝,我是救世主,我救苦救难,我普度众生。

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家长制,个人说了算,而不是按制度按规矩办事。人治,而不是法治。人比法大。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事随人的变动而变动。高度集权,极度专制,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没有监督,没有制约,所有人都按照一个人的意志而行,一个人享有极度自由而其他人都不自由。

自  我  陶  醉

鲁迅塑造的文学形象阿Q,是中国农民的典型代表。阿Q惯用精神胜利法,十分的被人瞧不起,却还相当的瞧不起人,自大,自负,自我陶醉。

陶醉于先前的阔。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古老的文化,曾经的荣耀,金壁辉煌,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世人仰慕。总想起先前,骄傲自大,自吹自擂。保守迷信,凝固化地守旧,固守过去的经典,深信不疑,食古不化。

讲正统,沿袭一脉相承,不认旁门左道。讲了听了千百年三国、水浒故事,大家都认为皇帝就得是正统的,天下应该一直是姓刘的,哪怕是个阿斗;即使走投无路,被逼上梁山,也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上山落草是为了受招安。

先前是个什么概念?先前阔,后来怎么没落了呢?是因为天灾人祸,因为好吃懒做,因为受剥削受压榨,还是因为赌博、吸鸦片?

先前是先前,后来别人阔了。怎么阔的?不会是正道,就是剥削压榨穷苦人而阔的。看着那些从大户人家分来的古董家具就来气,恨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砸!不解气,烧!不管是古宅老街还是石窟寺庙,一切旧时代的东西都砸它个稀巴烂,破坏一个旧世界,一把火烧了干净。先前阔啊,仇视后来阔过我的那些,警惕威胁我即将阔的那些。骨子里守旧,为了树立比古旧还陈旧的自我,废弃传统,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所有的都批判,都打倒。

觉得穷的好,一无所有最好了。农民么,就是贫穷的代表。一阔脸就变,一富心就坏。穷人心眼好,思想好,越穷越革命,穷是依靠对象,穷是社会进步的代表。

封闭,闭塞,固守一隅,外面的东西难得传进来。一旦传进来,很容易凝固化、教条化,抱残守缺,深信不疑,坚持而不发展,守旧而不求新。

先前阔,后来不怎么样,后来的那一大段穷苦生活哟,那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受压迫受剥削,当牛做马,是那样的暗无天日,那样的艰难困苦。进入新社会,天空多么明朗,生活多么甘甜!走在阳光灿烂的幸福大道上,谁能比我们更幸福!哇呀呀!

不管生活多么穷困潦倒,即使再不怎么样,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作很怎么样状。自己经济濒临崩溃,却认为世界上大部分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压迫受煎熬,去解放他们啊!

在那儿炫耀先前阔,陶醉在先人创造的荣耀里,为先前的辉煌沾沾自喜着,有多少时段可以重来!某一天,打开门窗一看,人家已经是多么发达!

毕竟谁都觉得过富裕日子舒坦,都愿意有吃有喝生活好。阔,总归是一个好字眼。先前阔,而今不阔也作阔状,向往明天阔起来。怎么阔?卜卦算命,求神拜佛。迷信守旧,迷信将来,痴迷而不虔诚。据说,全世界有五分之一人口不信仰宗教,这些人口基本上在咱们中国。咱们求神者众,信教者寡,求神不是信仰,而是很实用主义的祈求,“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很势利地求佛,求姻缘,求子嗣,求升官发财,祈求明天美好。

杨盛龙,1953年生于湘西,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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