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谈谈东方不败
近读《笑傲江湖》，又记起词人黄霑的名作《沧海一声笑》：“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成败得失，一襟晚照，孰是孰非，谁又知晓？
东方不败，大概是这“一襟晚照”中的寂寥者。
他11岁认识童百熊，蒙童百熊照顾周济，连父母的丧事也是童百熊代为料理。入日月神教后，改名东方不败，本来只是风雷堂下一名副香主，被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赏识，破格提拔，节节高升，最后被任命为光明左使。随着地位的上升，东方不败野心勃勃，意存跋扈，趁任我行痴迷"吸星大法"走火入魔之际，大肆排斥异己，诛杀不肯臣服于他的教众，最终偷袭任我行，将其囚禁于西湖地牢，夺其教主之位。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切皆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他早已察觉到东方不败的野心，故意将镇教之宝《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以致他练成后，变得不男不女，心智反常，不理教务，心意全在男宠杨莲亭身上。
最后，任我行联手令狐冲、任盈盈、向问天和上官云等人，黑木崖一战，杀死东方不败，重夺教主之位。
东方不败曾经风光无限。万千教众，顶礼膜拜，日日三呼：“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东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但他的权力名利最终烟消云散。东方不败从任我行手中夺权，论智谋武功，他都不比任我行逊色，事实上，任我行曾宣称，东方不败是他所佩服的第一人。但东方不败夺得大权，树立威信之后，沉迷于修习《葵花宝典》，无心处理教务，把权力交给男宠杨莲亭，任由他胡作非为。
他的武功无人匹敌，任我行也承认自己不是东方不败的对手，令狐冲的“独孤九剑”虽厉害，但还是赢不了东方不败。《笑傲江湖》第三十一回，记载了东方不败高深莫测的武功：“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几晃。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任我行、向问天、上官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著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著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
但他修炼成高深的武功之后，并没有借此获得权力或者谋取名利。东方不败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说什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地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这“要道”里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他甚至还对任盈盈说：“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也就是说，他修习高深武功——《葵花宝典》的最大意义，就是让他明白了“生而为女子是幸运的”！
我们大概要想起贾宝玉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是的，东方不败与贾宝玉，都有追求个性自由与解放的豪情，但东方不败的“豪情”，在刀光剑影的江湖，只能留下寂寥的晚照。
东方不败曾醉心于权力名利，并且凭借自己的努力，他确实已经得到了。但，因了自己悟出的“要道”，他又毫不吝惜地抛弃了！就连万人之上的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也任由他人冒名顶替。
他居住在散发浓烈花香的女子的闺房之中：“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之尊，甘扮女子，自居妾妇，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恩宠须眉男子杨莲亭，让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那东方不败是个失败者吗？
先谈谈令狐冲吧，令狐冲大概是个笑傲江湖的成功者。
倪匡先生说：“令狐冲性格最可爱处是在于不羁，名门正派的戒律，能使他在思想上有一定的约束，但是在行为上，他却处处在突破这种约束。在自然而然之中，流露他的真性情。他不执著，不在乎，潇洒浪漫之处，在金庸笔下所有男主角之上，允称第一。”
金庸先生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
“突破约束”“流露真性情”“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东方不败不也是这样？他与令狐冲有何不同？
令狐冲喜欢任盈盈，而东方不败喜欢杨莲亭？很明显，这只是表象。
东方不败与令狐冲的本质区别，在于他的极端自私。他抛弃至尊之位，并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自己；他把至高无上的权力交给庸碌无为的小人杨莲亭，也只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喜好，他根本不在乎日月神教怎么样，他的部下怎么样。他并不昏庸，相反，他非常清醒，他明白，如果把权力交给童百熊，那么他自己就没办法摆脱教务一心过他想要的生活了。
读者们也许厌恶东方不败，但却少有人恨他。那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个受害者，况且，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东方不败是个反传统的形象，他抛却权力名利，认识到了自我并勇于追求自我，似乎也值得肯定，特别在多元化的当今时代，勇于追求自我更是值得褒扬。
抛开性别不论，东方不败对杨莲亭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东方不败将所有权势都交付给杨莲亭，甘愿在其背后做贤淑的闺中女子，临死之际，东方不败对杨莲亭也是舍死相救，他说：“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这是不可一世、极端自私的东方不败，极少有的低声下气的无私之举。这样的情感，也应该得到尊重。
读罢《笑傲江湖》，掩卷沉思，究竟谁能笑傲江湖？东方不败固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任我行可以吗？令狐冲可以吗？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谁胜谁负天知晓？
犹记在衡山城外大山之中，刘正风与曲洋合奏《笑傲江湖曲》。
刘正风说：“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而曲洋却长叹：“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刘正风笑道：“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人世间已奏过这一曲，夫复何恨？东方不败，又何言失败？
人生渐晚，大概可以唱唱《沧海一声笑》，只剩一声“啦啦啦啦啦……”或者是“哈哈哈哈哈……”？
江湖可笑，但江湖不可傲！
是为记。
2021年2月20日于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