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许光辉/打火凼
打火凼
作者:许光辉
先说凼字吧。凼亦写作氹。在我的家乡,农村普遍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即搞大集体的时候,凼字的使用频率相当高。这个字字典上有,《现代汉语字典》的解释是:“方。水坑。田地里沤制肥料的小坑。”凼,我们的读音不是dànɡ而是duàn。口头语常用的有:水凼、粪凼、泥粪凼、田角凼、担凼粪、挖凼、翻凼,等等。因为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农民作田种地基本上不用化肥,是农家肥为主,“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所以特别重视农家肥的收集。每家每户的房前,都有一个泥粪凼,把垃圾、树叶、杂草、鸡屎、鸭屎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收集起来天天往里面倒。如果家里有十来岁的孩子,父母还会安排他们每天早起到野外去捡狗粪、牛粪等一切可以做肥料的东西,同时把生活厨余、废水往里面倒,并且不定期地翻动,以求沤制出上好的肥料,供家里种菜或队上种田之用(折成工分)。至于生产队,队长会在秋收之后,春耕之前,安排劳动力在田边或田角挖出一个凼,把田边或路边的杂草(铲草皮)搞得干干净净,把田园搞得清清爽爽,统统收集堆沤在里面,为下季或来年水稻备肥。对于这项农事活动,在我国南方农村过去是普遍实行的,不稀奇。稀奇的是,我们那里还有一项农事活动叫“打火凼”。
打火凼是一项渔猎活动,外地有没有这种活动我不知道。我们老家几十年没有人搞了,也搞不了了,基本绝迹,在外工作的侄儿50多岁了,我问他时根本不知道“打火凼”为何物。前不久是大哥九十寿诞之喜,我回去祝寿,碰到年届八旬的族兄老务也来作客。我记得他曾经是打火凼的好手,挺厉害的,便问起了这个事。也许这个话题勾起了他沉寂的记忆,他很兴奋:“我们这个屋场里,打过火凼的人就只有两个人了,还有一个是老领。打火凼辛苦是辛苦,但也很有收益,如果搞得好的话,一个晚上要搞三四百斤鱼嘞!”
说到打火凼,要从我们老家特殊的地理环境说起。我们家在汨罗江中下游地段,具体位置是在今汨罗市龙舟赛场的那个位置。几十年前,那时我们都属湘阴县人,今汨罗市区还是一座鬼不生蛋的烂山,叫高泉山,普山普岭是乱七八糟的鹅卵石,时不时可以看见几株狗公刺,大的树一根都看不到。那时候家门口的那段河床比较宽泛,江南因地势相对较高没有河堤,江北河堤也不高。沿河堤下是一线沙洲,沙洲上长着密密青草,以一种匍伏的马拌筋草为多,夹杂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草,春夏秋季时草丛中总会冒出些杂色的小花。牛低头吃草的时候,会飞来一些黑色的八哥鸟站在牛背上,牛默不做声,鸟则叽叽喳喳,轻言细语,不知在向牛叙说着什么,反正挺亲密的。马绊筋草不但牛爱吃,其茎很硬做燃料也经烧,火力好,放牛时我们有时也带把刀去刈点回家。刈马绊筋是有技巧的,刀要在沙里面两三寸处的地方用力,把马绊筋的地下茎扯出来。下了沙洲是成片河沙,那沙是细细的,非常平整,更没有石头之类的杂物,干干净净,在手上搓搓有一种粉粉感觉,捧在手里像颗粒均匀的砂糖。在沙滩上追逐、嬉玩、打滚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也堆沙包玩,比如做个什么图型,做个什么字。天气热的时候,我们会在水边把沙扒开,让自己睡在沙里舒服舒服。河沙中有一些云母片,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水是清清的,玩水也是我们的经常性活动之一。到了每年农历的九十月间,汨罗江进入枯水季节,河水已经很少了,整个河道水流速极缓,水宽只有两三百米,有的地方更窄,最深处也不过米把深,熟悉水道的人可以扎起裤脚趟水过河。这个时候便是打火凼的最佳时节。
打火凼先要做“凼”。火凼是这样做的:用夹板(一种常用农具,晒谷场用得最多。大致是一块一米来宽木板,40公分高,两边有扶手,木板两边有麻绳系着,一人掌板,另外一人或两人拉绳,操作起来方便快捷,容易将河沙起垄)横河床夹出一条四五米宽度的横沟来。河沙朝上下两方起垄,挨河岸两头要弄得深些,便于鱼进凼后停留活动。火凼做成后,要在上下两方的凼坎插上防鱼逃离的竹折子。做竹折子是有讲究的,要用两年生的新鲜淡竹。当时,我们那个屋场有人工筑起的壕围,长的就是这种淡竹子,取材非常方便。成年竹子用手掌可以握住,大致四五寸围,有的更小。这种竹子色彩是鲜绿色的,散发一种幽幽的清香,也许这种幽香鱼很喜欢吧,它们进凼就不愿再出去,总是在里面“遛弯”。折子高三四十公分样子,也能起到防止鱼进凼后逃脱的作用。因为此段河床上游叫窑州河,下游叫杨泗庙,都有深潭,上游的鱼想到下游去看世界,下游的鱼想到上游去看世界,经游至此时便落入“凼”中。到了晚上,三人一组便开始捕鱼。走在中间的人举火把,因为火把发出的光没有阴影,能够让鱼会顿时失去方向感,还对着火光冲过来,“送肉上砧板”。旁边的两人身背鱼篓,一手拿鱼罩,一手拿鱼叉,就这么一路照过去,一路照过来,及至满载而归。
我曾问过族兄:能不能用马灯代替火把呢?方便些。族兄说,那不行。因为马灯下部有阴影,那会让鱼发现,鱼还没到人前就跑了,照不到鱼。我又问,“那用手电筒行不行呢?”“那也不行。手电筒是冷光,没有热气,对鱼来讲没有吸引力,也会跑。何况那时也没钱买手电。”做火把的主要材料用的是老枞树。这种树本身富含油脂,易燃,经烧,还有香味。做火把用的枞树要在六月之前砍回来,辟成条状经过一个夏天充分晒干,制作时用小铁丝绑紧,中间夹一些长条的杉树皮,以达到容易点火和燃烧时间长的目的。火把内芯和外圈各部位杉树皮的细密度和扎起来的紧密度都不尽相同,要做到相辅相宜全靠经验。连接火把的是根木棍,以此为柄,抓在手上,其长短也要恰到好处,不能离人太近或太远。火把整体做太松散不耐用,太紧又会发生断火现象,所以做火把还真是一个技术活。火把使用者需要很强的技巧,没经验的人一般把握不好。
打火凼是气力活也是个智力活。首先是没有好的身体不行。白天做“凼”的工程量大(一次做好可以多次使用,但每天要进行完善),包括插上折子,没有充足的体力干不完。九十月间天气已经很凉了,一个晚上在水里走过来走过去,虽然每个来回可以休息一下,一般人真是受不住的。其次,打火凼的人要身手敏捷,反应快,动作稳准狠。蹑手蹑脚地走,聚精会神地看,三个人的配合必须高度的默契。野生的鱼类比家养鱼类灵泛得多,游起来也灵动有力,你不比它更灵泛捕它不到。
家乡人不再打火凼,与技术、兴趣无关,而是没有那个可以打火凼的自然环境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汨罗建县,需要大量的河沙,后来是到处建房,河沙这一大自然资源外运量特别大,经由汨罗火车站货运站向南北两端发运的河沙是不计其数,那金子般的河沙,多是从家乡门前那段捞起的。河床从此变得凹凸不平,没有了做“凼”的条件。二十几年前,汨罗江探明有大型金矿,因为经济利益的驱使,国家、集体、个人一齐上,白天国家搞,晚上私人搞,白天晚上热火朝天,把个汨罗江翻了个底朝天,沉寂千年的石头都翻出来了,深一处浅一处,人们都不敢下河游泳,怕掉到深潭里淹死人。
“现在好啊。汨罗江建起了沿江风光带,屋做起高高大大,敞亮、漂亮,路也是又宽又直,树木葱笼,四季有花,一年四季天天都是如花似锦的。不打火凼了,反正捞鱼办法多的是。再说,千日不撒网,鱼在河里长,反正鱼还是中国的鱼。”务哥到底是务哥,讲起话来像干部一样,一套一套的。
是的。与自然和谐共存,汨罗江的乱采乱挖现象得以控制,一江浑水的得以澄清,江中水美,岸上风清,人民安居乐业,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信步来到河堤上,望着漫江碧透,鱼翔浅底的景物,还有沿河两岸如织的人流、物流、车流,这是这片神奇土地上亘古未有的杰作,是令人欢欣的。打火凼作为家乡几十年前曾有,而今不再有的渔猎活动,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回忆起来都是十分有趣的。这种趣是自然之趣、生活之趣,虽然很落后、很辛苦,但确实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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