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济南||
□ 赵林云
跋履
在辛弃疾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无数山峰:南京的钟山,杭州的灵隐山,镇江的北固山,后来,是福建的武夷山,上饶的三清山,铅山的阳原山——最后这一座,是他最终长眠的地方。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无数青山,丰富了他一生的旅程,也遮挡住他眺望北方的视线。
然而,在所有的山里,最让他牵挂的,还是济南的华山、灵岩山、千佛山,和象征着大宋故国的东岳泰山。
它们分别标志着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和心中的最高理想。无论走到哪里,这几座山都会鲜明地矗立在他精神领域的高地上。
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无一例外,沉甸甸地矗立在他精神的疆域里。
在辛弃疾一生的过往里,见到过无数眼清澈的泉水。每一处,每一次,都会唤起他对家乡济南的热爱与怀念。在杭州,他看到冷泉,“山木润,琅玕温。秋露下,琼珠滴。”紧接着,他想起了家乡济南,于是顿足而叹:“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
公元1185年前后,在距离济南一千多公里的江西铅(yan)山,辛弃疾无意间遇到瓢泉。只看了一眼,他就爱上了它。他在这里盖屋筑巢,安居于此,竟达十年之久,并在这里抒发出最后一次不能北返的绝命长叹。
家乡的泉,童年的泉,美丽的泉,流淌成辛弃疾生命中最初的诗意,也流淌着浓如血水的家乡深情。一旦故土沦陷,故国被侵,那些汩汩不断的泉水,就是他心中永远流不完的泪,也是他梦中牵扯不尽的无边挂念。
在济南,除了趵突泉、大明湖,在南宋时期,还有鹊山湖。它们碧波荡漾,横无际涯。它们是大地上睁开的眼睛,又仿佛是天空之镜,映照着那个时代风云多变的天空。
可以说,辛弃疾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这样一片湖。
在南京,他徘徊于玄武湖边;在杭州,他悲伤于西湖之畔;在扬州,他抒怀于瘦西湖岸边的烽火;在福州,他叹息于东湖的波纹。
最后,在上饶的郊外,一住就是10多年。他发现了带湖:“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
他大半生的疲倦,似乎都在带湖的柔波里,得到了缓解。
于是,他临湖而居。在这里,他写下了太多的诗词。“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写的是这里。“夜月楼台,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来去。”写的是这里。“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写的也是这里。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那么,辛弃疾的一生,就是一条更加开阔湍急的河流,滚动着悲愤,流淌着思念,彻响着豪情。
他从小清河出发,一路向南,经过宽阔的黄河,经过亳州的涡河,再经过长江,去到遥远的南国,整整47年,都没能再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那一条条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江河,就像他的仕途和生命一样,曲折蜿蜒,永远有流不尽的遗憾和悲凉。
这其中,一条叫作淮河的大水,就像是一道宽大的伤痕,深深烙刻在祖国躯体的中部,将华夏大地分为北方和南方,分为金国和南宋。那是一条几乎无法跨越的河流,那是一条白天黑夜都梦想跨越的河流。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在辛弃疾的心里,所有的河流,都应该向着大宋的方向流淌而去。而他自己,最后,只能在一条叫作信江的河流旁边,安顿下奔波一生的脚步。
这是一条值得信赖的河流,它从上饶流向铅山,又从诗人的中年流向晚年。一个伟大诗人旷世不平的呼喊与叹息,都化作了这条江的浪花和波涛。
辛弃疾的一生中,去过无数的城市,大的小的,远的近的,偏僻的繁华的,但只有一座城,是他处不可比拟的。
它就是诗人心心念念的济南。
李清照“惊起一滩鸥鹭”的济南,杜甫“海右此亭古”的济南,李白“湖光摇碧山”的济南,苏东坡“春好雪初晴”的济南,黄庭坚“潇洒似江南”的济南,曾巩“紫荷香里听泉声”的济南,元好问“日日扁舟藕花里”的济南,赵孟頫“润泽春茶味更真”的济南。
辛弃疾从21岁离开济南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从21岁离开,他就年年想着回来,甚至天天盼着回来。无数次的想象,无数次的向往,无数次的构思,无数次的渴望,无数次的失落和绝望,都发生在他归乡的路上,归乡的愿望中,归乡的长梦里。
在江河不能如愿奔流的国度里,诗词就成了他驰骋的江湖。
在北返不得的南宋时代,济南就是他的北方,就是他的大宋,就是他的国。
而现在,在无数个明明灭灭的日子里,穿越过江河一样飞逝远去的古老时光,穿越过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无数的峰峦,“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济南城,也不止一次地怀念着他,眺望着他。
也眺望着他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