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亮:我曾为西部山区的老乡一哭!

我的童年是在战火纷飞和艰苦岁月中度过的。但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学习在武汉,广州,北京,上海这些中国的大城市,1968年我直接从上海被发配到大西北。现在回忆,文革十年最震撼我的事儿,除了父亲的死,家庭的变故外,就是我第一次目睹了中国西部地区农民们触目惊心的贫困。

图片源于网络

1970年10月,我当时是甘肃临夏解放军第七医院的一名医生,被发配到积石山农场劳动。

积石山是甘肃和青海交界处,海拔1787-4308米,是保安、撒拉和东乡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

我们是坐在敞篷大卡车上进山的,裹着厚厚的皮大衣冻得直哆嗦,高寒山区的十月份完全是一种冬天感觉,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无人烟尘土飞扬的山路上颠簸。
突然我们看到了村子,一群孩子远远地欢笑着奔赴路旁,走近一看,我的心顿时缩紧了,因为这些孩子们赤身裸体,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变成乌紫色,但看到汽车过来,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火苗。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我,因为一直在优越环境里长大的我,对贫穷完全没有概念。而且这景象与我对新中国的认识相差甚远。不知是处于一种什么感情,本来心绪就很坏的我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我一直哭到目的地,我们农场。
所谓农场就是在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岭里,有几栋简陋的小房子,我们睡的是炕,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深更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哨。
农场是山坡地,由于干旱少雨,麦子长得稀稀拉拉,不及膝高,亩产也就百来斤。秋收割麦是件苦差,因为无法使用镰刀,只能是用手拔,干一会儿腰就像折了一样疼,有时割上坡地的麦子,我们就干脆趴在地上用手薅。农作物除了麦子还有蚕豆,我们还要去砍柴背柴,供烧炕和做饭用。
下大雪的时候,我们就执行“6.26”指示,背起药箱到附近村子里去送医送药,这让我亲身目睹了当地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本来他们是可以靠山吃饭的,比如采些药材,种点山果树等,但当时在极左政策下,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因此他们也只能靠天吃饭,种点麦子蚕豆什么的。那年正好下冰雹,蚕豆地给打的稀巴烂,所以家家都在饥饿中挣扎。最穷的人家炕上光溜溜的,连张席子都没有,因为没有棉裤,全家人围坐在炕上盖着一床破棉被,炕上放个小火盆,烧的都是蚕豆杆之类的东西,他们就是这样过冬。
最穷的人家连个土碗都没有,就在炕沿上用泥巴捏出碗状,再刷一层桐油,孩子们就趴在炕沿上吃饭,这哪是人过的生活!
那一个时期我每天晚上都会偷偷的哭,农场虽然艰苦,但至少有暖炕睡,能吃饱肚子,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委屈的不行,想不明白我们的农民为什么会这么贫困?我们为什么还在那儿搞阶级斗争,政治斗争?为什么不来救救这里的饥民?
一晃,这都是快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一天我在手机上看到一个讲积石山的视频,才知道这个苦寒之地已经换了人间。
1981年成立了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隶属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现有将近30万人。从视频上我看到的县城,高楼大厦林立,宽敞的马路四通八达,蓝色的黄河穿城而过。它的山区则是花海草原,溪流潺潺,瀑布飞流,是甘肃重要的生态旅游区。农民都住上了瓦房,房子窗明几净。村子里有了大学生,村民都用上了手机,很多年轻人也都有了电脑。2020年积石山正式告别贫困县!
我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了积石山这一巨大变化。
我在临夏第七医院工作的三年期间,经常一个人下乡去征兵体检,所以我很早就有机会去过东乡。我坐着一辆到处都叮咚乱响的破旧长途车前往东乡,一路除了黄土就是烂石,毫无兴致。突然,我听到前面两个人说着正宗的北京话,这种地方,这辆车上居然会有北京人?让无聊至极的我突然有了点兴奋,问过后才知道他俩是北医毕业生,被分配到这儿当医生的。
车到东乡县城,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县城,我觉得连一个村子都够不上,更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客栈,全部规模就是几间泥坯房,夹着一条黃土滚滚的公路。
在县武装部,我为大约100多名东乡青年做了体检,他们一部分有甲状腺病(大脖子病,缺碘所致),一部分有二级以上心脏杂音,还有一部分身高不够或者有其他躯体的毛病。总之忙活了两天,一个体检合格的兵也没招到,这让我对东乡人的健康状况相当担忧。
2000年,我邀请北大著名教授袁行霈夫妇,北外教授吴青重回东乡考察教育扶贫。三十年了,东乡依然变化不大。依状是破落的村子,喝的是窖水,也就是泥坑里蓄的水,黄浊不堪,却是东乡人的生命之水。我们去到一所小学,居然连厕所都没有,孩子们连糖的包装纸都不会拨,有些急的直哭。所有孩子都不会说普通话,只有活泼的吴青用肢体语言才让孩子们发出笑声。那时东乡女孩子的失学率达到80%,每年100块钱的学费愣是压倒了一个家庭。那天我们看到了很多渴望上学的女孩子,她们的眼神就像我们是她们的救命恩人,几位教授心酸的泪洒黃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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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连续几年带女市长们来做“手拉手助学活动”,每次来都发现东乡的变化,由于“母亲水窖工程”和“雨水收集工程”,东乡再不喝泥坑水了,而是做了硬化处理的水泥水窖,再后来黄河扬水工程,东乡人可以打开水龙头定期储水,2018年我再去东乡,已经是家家用自来水了。
县城建的光鲜亮丽,所有的基础设施都到位。由于国家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再也没有儿童失学现象。最让我惊讶的是,凡是适龄幼儿,政府全包,一律进政府办的幼儿园。幼儿园漂亮的让人难以置信这是东乡,最主要的全部免费,老乡们不用花一分钱。孩子们活泼可爱,虽只有三、四岁,普通话却都讲得呱呱的。

2018年重返东乡,孩子们的教学条件得到了根本的改善。


15年前资助的女孩闵彩霞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职于东乡县委宣传部。

东乡的变化让我感慨万千,这个民族的祖先来自遥远的西亚,明朝“杀鞑子”暴乱,让他们逃进这黄土高原深处,世世代代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如今命运多舛的东乡人终于走上了光明之路,希望之路,富裕之路。

对中国的改革开放,现在有一些杂音,试图把当前一切的社会矛盾,甚至是国际冲突,都一股脑的推给开放改革。我相信,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巨大的变化,耳闻目睹的大有人在,但就是有些人依然不顾事实地攻击开放改革。对他们这种人我嗤之以鼻,因为我见证了中国大地上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知道现在中国人的生活与40年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清楚国家花了多大的力量来改变贫困地区的面貌。我更了解“脱贫”是中国对世界多么伟大的一个贡献。
但愿从此再也没有饥饿的人民,没有因为无棉裤下不了炕的女人,没有一丝不挂看汽车的儿童,没有喝黃汤子的同胞,没有上不起学的孩子……不能够让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再为中国人民的苦难而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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