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曹友伦： 狗妈（短篇小说）

狗   妈  

文/ 曹友伦

蔡瞎子三年前叫蔡光明。

这一年，刚过五十的蔡光明觉得看东西有点模糊，到医院去检查，这一查就查出了糖尿病。医生警告说：你这病已有些年头了，弄不好可能要引发双目失明。

这一说，蔡光明就着急了：失明，不就成瞎子了吗？于是就东西南北的找专家、访名医。但虽经多种治疗，眼睛视力却一点没见好，最近看东西反而越来越模糊了。光明知道这眼睛已没法治，光明也许要不光明了，就准备后事。

蔡光明想，瞎了眼睛可就寸步难行。他也曾听说有一种狗能导盲，但这种导盲犬他可买不起呀！

后来他想:土狗也聪明，只要教它，有啥学不会的，没准也行！那天，他在朋友家抱了条小母狗(他怕公狗发情时不听话)，在饲养中有意训练它认路。他给小狗买了个狗圈套在颈上，再拴上狗绳子。

蔡光明训练小狗也有一套，比如上厕所他就拉一下狗绳，到厨房拉二下，上村里的小买部就拉三下，去村卫生室拉四下……如此等等，但到了目的地，一定得赏它肉吃。这一招还真行，小母狗还真被他训出来了。小狗浑身雪白，光明就唤它大白。

二年后，蔡光明的眼睛真瞎了。于是村上人就都叫他蔡瞎子。蔡瞎子有大白带路，倒还真能外出走动，就是迷路了，大白也总会把他拉回家。

没多久，大白却忽然产下一小狗崽。蔡瞎子大怒，狠狠把大白训斥了一顿，他骂道：你这狗东西也欺我眼瞎，竟然偷偷怀种，真是无法无天了啊！

蔡瞎子怕大白有了儿子不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就狠了心把小狗抱到外边扔了。大白为此伤心得蜷伏在狗窝里呜呜咽咽地哭泣，不吃不喝了三天。

后来，大白出行时就常出差错。有几次，它无缘无故把蔡瞎子拉到村卫生室去了。卫生室的金医生医术不差，人也善良可亲。

金医生不但在卫生室热心接待求医的病人，在家也给患者看病。有人喊出诊，他也总是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走。

蔡瞎子除了到金医生那去配点糖尿病药，平时很少去卫生室。何况刚才他没有指令大白去卫生室啊！蔡瞎子想：这畜生一定是报复我了，它这是咒我啊！

第一次蔡瞎子来金医生家时，金医生就扶住了蔡瞎子问：老蔡，你又来配药了？蔡瞎子觉得莫名其妙，说：我来买烟的，怎又配药？金医生知道蔡瞎子走错门了。

这时，大白正和金家的小狗玩呢。蔡瞎子觉得味儿不对，就拉过狗绳，把大白狠狠搧了一巴掌。大白知道做错事了，就慌忙拉着蔡瞎子走了。

大白虽然挨了打，后来还是常把蔡瞎子往卫生室拉，这把蔡瞎子气得暴跳如雷。金医生由此也多想了，他见大白常和他家叫小呆的小狗很热络，就不由得怀疑小呆的身世。这小呆是金医生在一次出诊路上捡来的遗弃小狗。

那次，金医生在出诊回家的路上，忽然看见路旁蜷伏着一条灰不拉几的小狗，小狗望着金医生呜呜叫个不停。金医生觉得那小狗可怜，就把它抱回家。金医生给小狗洗了澡，还喂它肉汁稀饭，小狗感激地舔金医生的脚。金医生感动了，就决定收养它，并给它起了个名叫小呆。

那次，大白又拉着蔡瞎子上卫生室时，金医生就忍不住问了：老蔡，我家小呆好像和你的大白很投缘呀！

蔡瞎子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也许，这狗婆娘欺我眼睛看不见，居然瞒着我自由恋爱了，还生了个小狗，后来那小狗被我扔了，你这小呆，也许是它的。

金医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这样吧，这小呆就让它带回家去吧，让它们母子团聚得了，免得它老牵挂着。

不行，不行！谁知蔡瞎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说：这怎么可以呢，这小狗是你养大的，我怎可以说拿就拿走的，再说，我一个瞎子哪照顾得了两狗呀。

这倒也是！金医生叹道。但看它们难舍难分的样子，金医生觉得于心不忍，便说：那就听小呆的吧，如果它愿意离开我，就让它跟妈走，我会常来看它们的。

哪、哪也不行。这小狗——养大一条没奶的狗，容易吗？蔡瞎子感动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的，不就一条狗吗。金医生大度地说。

说着，金医生就把小呆抱到门外。大白围着小呆兴奋地跳跃着。但谁知这时小呆却无动于衷，它一忽儿望望大白，一忽儿望望金医生。后来，就一溜烟往屋里跑了，只气得大白狂吠不止。

金医生追到室内把小呆又抱到大白跟前，大白急忙叼起小呆意欲离去，谁知小呆一个劲儿地挣扎，一边狂吠着大闹，没奈何大白只得放下它。小呆一到地上，便又飞快地跑进屋，这次它还钻进药柜下藏起来了。

金医生叹息着拍了拍大白的脑袋说：狗妈，这就怪不得我了，我真没办法呀！

大白呜咽着，双眼居然有泪。但它还是耷拉着脑袋，拉着蔡瞎子走了。自此后，蔡瞎子就再也没来过金医生家。

后来，小呆长大了，它寸步不离地跟着金医生。无论金医生在诊室坐诊，还是背着药箱出诊，小呆总是紧随左右。但小呆从不咬人，有病人看病或者病人家属上门喊诊，它总要围着人摇头摆尾地欢蹦乱跳，还嗅这嗅那地嗅个不停。也许就凭这嗅，就记住了来人的气味。金医生出诊上路后，它总跑在前面，并且毫不含糊地总是第一个来到病人家中。

那年夏天，夜已很深了，金医生被敲门声惊醒。起来一看，见是有人叫出诊。金医生稍作询问后，便把药箱整理妥当。出门后，小呆又在前面开路。

金医生打着昏黄的手电上了路。那时的路并不像现在这样宽阔平坦，又是泥潭又是茅草的，夜间走着格外不爽。然而狗就不同了，你看这小呆就像利箭似的只顾往前蹿。

可今天，这小呆好像掉了魂似的，在快到病人家时，它竟然又急冲冲地返回来，并且对着金医生狂吠。金医生觉得奇怪，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呀，这狗莫非中邪了？便大声呼喝：去去去！

但这时的小呆却像着了魔似的不再往前走，只是对着金医生汪汪乱叫。金医生一迈步它就拦在前面不让走，金医生站住不动，它也就躺在跟前安静了。

这一来可把金医生惹毛了，便狠狠踢了小呆一脚，小呆呜呜几声后，忽然全身毛须直竖，一跃跳起来咬住了金医生的裤管，把一条好端端的裤子咬破了。

这一来可真把金医生气晕了，他随手从路旁拾来一根枯枝，把小呆就是一顿好打。金医生自收养小呆后，还很少下这么重手的。但小呆虽遭毒打，却并不逃走，更不让路，仍然挡在金医生面前。金医生想着病人之急，不想再和小呆纠缠，便又狠狠踹了它一脚，夺路往前就走。

谁知就在这时，小呆忽然圆睁双眼，猛一飞跃，犹如离弦之箭抢在金医生前面急射而去。几秒钟后，前面传来呜呜的哀鸣声，那是小呆受到严重伤害后发出的呼喊，金医生闻声急忙奔跑过去。

在那里，金医生见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小呆死死咬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腹蛇，那腹蛇被咬后也回过头咬住了狗的鼻子，两者都紧紧咬着不松口。金医生见状大吃一惊，要知道腹蛇是一种毒蛇，人畜被咬都是非死即伤的啊。

金医生不敢怠慢，急忙回身找到那根枯枝，把那腹蛇从狗鼻上敲击下来。腹蛇已死，但小呆也软软地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了，狗的鼻子肿得大如萝卜，双眼却蓄满了泪，透过模糊的泪水，悲戚的目光犹如萤火，那萤光仿佛在说：现在你明白了吧，主人！

这一缕萤光把金医生的心头撞得发痛，他的双眼酸酸的觉得朦胧起来，金医生把小呆紧紧抱在怀里……

出事了？忽然，金医生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问。

死了，小呆死了。金医生回道。后来觉得不对，这深更半夜的，谁会到这里来呀？

他放下小呆，回头看，见是蔡瞎子拉着大白站在身后。也许金医生过度悲伤，居然有人来到身边都没有察觉。

你怎么会来？这深更半夜的。金医生惊诧地问。

是它拉我来的。蔡瞎子抖了抖手里的狗绳子。

这时，大白正发疯似地舔着小呆的鼻子，它的狗眼中也蓄满了泪。这是一幕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啊，人畜都在流泪，就连见不到光明的瞎子也在流泪。

就在这人畜共悲的时刻，大白忽然一跃而起，挣脱了蔡瞎子的狗绳，飞速跑到前面路边。大白用前爪刨着路边一种纤弱的小草，不一会，它衔着一小把这种小草回来了。它把小草放在地上，用爪子捣烂后直往小呆的鼻子上抹，后来又把剩下的草渣往狗嘴里塞。金医生觉得怪异，就拾起小草看。

半边莲！金医生惊呼。

半边莲是一种治疗毒蛇咬伤的中草药，这种小草在田埂边、水沟旁都有生长，而作为医生的他竟然没有想到。小呆的母亲不但想到了，并且还找来了。

金医生并没检查小呆的死活，也急忙亮着电筒在路边寻找半边莲，他终于也找到了一把。他把半边莲捣烂后，把草汁挤到狗嘴里，后把草渣敷在狗鼻上。

小呆没死？蔡瞎子问。

也许、也许没死！金医生激动地回答，他内疚了。

呜，小呆终于发出了声音。随着那一声微弱的呜，大白在小呆身旁欢蹦乱跳起来，直把拉着狗绳的蔡瞎子扯得左晃右荡起来。

金医生望着醒过来的小呆，眼睛又湿润了。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呆软弱的躯体，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后他又感激地拍了拍大白的脑袋，双唇抖动着，却就是说不出话来，但这种激动只持续了片刻……

之后，金医生毅然回身背起药箱，急忙向病人的家中飞奔而去。

作者简介：曹友伦，系医院内科退休医生。业余创作小说、散文、故事、剧本。作品多发表于省内外及全国文学期刊，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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