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九记||赵恺专栏

得山则刚,得水则柔,刚柔兼济者,古彭城也。

北行九记

赵恺

1
龟山汉墓

龟山汉墓

甬道双、殿堂双、锅灶双、棺室双,至陶舞佣车马器悉为双数者,夫妻合葬之墓。墓口塞石亦双。每石六吨,而石间、石与墓口间竟然插不进一枚硬币。甬道各长六十五米,等高等宽且平行。以激光测,它们要延伸一千公里才能会合。而这个精密度,是两千年前在石山上一锤一凿锻打出来的。

2
段庄辣汤

段庄辣汤

未考地以食名还是食以地名,偌大段庄磔磔兀兀浮于辣汤上。辣汤不奇,喝辣汤者奇。喝辣汤者不奇,喝的情绪、气势、规模奇。黎明即起洒扫庭橱后,或呼朋,或唤友,或独往,或举家,扶老携幼驱车步撵络绎于途者:喝辣汤去。或坐或立或候食店外,则无论达官显贵引车卖浆。熟人招呼,生人点头,不生不熟尽自饮食便是。寻常热辣,热辣寻常,生活还生活以原味。未忘问及所食何谓,店主笑答:疙瘩汤。

3
日照石

日照石

日照多山,山民陈石于路。斑斓奇崛首尾不见者,绵延逶迤十余里。石分两类:一类雕刻,一类天然。雕刻尽属斧凿,天然却各有各的形状。置身石廊我想到一位立志散文而不作小说的作家——人类生活已然够丰富的了,文学还有什么虚构的必要?得石两尊:一尊白底黑纹,一尊黑底白纹。独置不奇,放在一起就昼夜一般结构成三维时空。四面观得四面象,八面观得八面形:这又应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东方哲理。黑底白纹和南京夫子庙的一尊神似,夫子庙索价四千,是我这一尊的五十倍。“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其实,石头或恐是未必乐于甚至未必屑于为人所识的吧——不然,为什么它们总是远离尘嚣,总是散淡不羁地隐匿于山之最深处呢?
4
全羊汤

全羊汤

在黄岛,一见“枣庄羊肉馆”友人即唤停车。友籍徐州,邂逅枣庄即为他乡遇故知了。入座看茶,柜台后悄然走出一姑娘。姑娘谦恭俯问:“敢问先生用点什么?”齐鲁之音似吴侬软语出,精致典雅得不知今世何世。肌肤微黑,身材修长,明眸皓齿间如若生出朱红一粒,便活脱脱一位印度少女了。箸起箸落际得知老板自枣庄来,姑娘则家在胶南,半年前来黄岛打工的。友人正色相邀:跟我们走,到南京给你找个婆家可好?姑娘简洁作答:中。友人说:那就收拾行李吧。姑娘说:不用行李,走人就行。结账时友人问起“全羊汤”,姑娘嫣然一笑,手指一只空碗却并不言语。

5
青岛新区

青岛新区

倚山偎水数十公里者,奇倔在屋。在如此恢弘漫远的背景上构架屋宇,一易散漫二易重复。一方长三米阔一米的砚石静待歙县三、四十年尚无敢下刀者,何论新区开发?不怪不俗,无斧凿痕。兀兀磔磔又漫不经心地散作群落。区别创造和制造的标志之一是美的再生力。遥望青岛新区就浑如遥望大海退潮,坡似沙滩,屋宇则似斑斓贝壳。开启的贝壳是耳朵,耳朵谛听云聚云散花落花开;俯伏的贝壳是蜗牛,蜗牛驮着太阳赶海。

6
鲍鱼壳

鲍鱼壳

车停崂山一人迎迓语曰:江苏来的?老乡。十七岁当兵十九年,如今退伍与人联营餐馆于山下。道路、河湖、阡陌、村庄俱不虚妄:我离他老家也就二、三十里地。于是执手下山,于是老乡饭铺,四人五菜,家常而已。主妇荐以鲍鱼,我们随答:但来无妨——谈笑间并未打价。第三道为一蚌壳,长约三寸,阔约一寸,壳窝汤汁中悬浮蚌肉三五粒。味实平平,抑或蚌壳还能保存一掬大海之忆?食间清理餐桌,面对制止店家以“蚌壳洗净拿来”作流畅应。再制止,再流畅,如是者三。可是一别竟成永别,直到席终也没能盼到蚌壳之回归。结帐大骇:索价竟达一千三百五十块!哦哦,据称蚌壳是鲍鱼,一份是要二百块的呢。既是珍肴且为店家推荐,为什么事先不报价?既是特产鲜活为什么肢解烹制?最后,客人付了钱的鲍鱼壳呢?无辞可辩的是鲍鱼壳。于是仿真追问,结论是刚刚倒掉了,而且倒进了大海,虽然大海距离谎言至少要有五六公里——乡情一旦堕为陷阱,鲍鱼壳就有打不开的一天。

7
扇子

扇子

到徐州是必看鸿民同志的。不只为散文飘逸,不只为书法洒脱,自主持淮阴组织部操办数十名文艺工作者家属农转非始,他就成为我们尊敬的朋友。未到大院,已然迎候于院门之外。依旧的童颜鹤发,依旧的慈眉善目,依旧的锚地对于海员——他是可以托付命运的人。花草为农舍花草,鸟雀为阡陌鸟雀,壁上字画每每西畴事,且多出邻里街坊手。绿茶一盏话梅一碟,意在楚汉山水间。言及山,他说上有镌刻,下有墓葬,石头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或画像砖,或兵马俑,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者至鼎之一尊、碑之一页、枪之一杆、刀之一柄、简之一片、玉之一粒、残断诗词三两行。茶浓茶淡间我想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鸿民同志则二者得兼。临别赠我折扇:为王勃刚从南昌回,在赣江桥头买的。骨为斑竹,面为青绢,绢面上为正楷描金《滕王阁序》。“东隅以逝,桑榆非晚;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扇起扇落皆初唐风。
8
云龙湖

云龙湖

大凡天下水泊或苍茫博大,或纤巧玲珑,得兼二者者鲜。集壮阔、凛洌、宁静于一身,大手笔也。朝暮不同、晴雨异趣之趣早为前贤道尽至几无置喙者。俯视则水,云龙湖也;仰视则山,云龙山也。山似卧龙,岭如龙脊,脊分九节,显之者六,隐之者三,隐于水?隐于云?歌德巴赫猜想也。得山则刚,得水则柔,刚柔兼济者,古彭城也。鲲鹏展翅,八万里,彭城韵庄周韵也。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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