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小说连载】秦力:同治年间(二)

秦力嬴秦后裔。字形奋,号好古居士、永寿散人。陕西永寿人。咸阳市诗歌学会主席,现就职于咸阳市文联。系省(部)级劳动模范,德艺双馨文艺家,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空谷幽兰》《清浊人生》《天下熙熙》《走进永寿》等十多本散文诗歌集。在《星星》《农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1000多篇,作品入选《当代散文名家》《民俗散文选》《中国当代文学·诗歌作品集》《精品诗歌100家》《当代爱情诗选》等十余种选本。

  

17

  (接上期)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李万弓就赶紧起床,回到自己家里。洞坡的树杈摆得好好的,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收拾完昨晚的碗筷,从锅里舀出一大瓦盆狼汤。又泡了粉条,切了豆腐、洋芋、白菜,从肉盆中取出排骨和狼头,剁成三分大小的肉块块,一锅炖了。分成十一碗,先给水瓮背后老鼠洞口口放了一碗,然后站在窑门口喊吴强过来吃饭。

  吴寡妇拿了八个蒸馍过来,放到锅里溜上。然后吩咐李万弓去给左邻右舍送饭。李万弓叫上吴强吴悍,每人端了两碗出了洞坡,李万弓说我去给南边的陈老二和陈老三送。

  叫开陈老二的门,陈老二拿了自家的碗,李万弓将狼肉烩菜倒过去,一边说,感谢二叔前年借给我二斗高粱救了急,这不,昨天下雪没摆摊摊,买了只狗,请您尝尝。李万弓顾不得听陈老二的客气话,急忙走到隔壁陈老三家。

  陈老三家院门开着,大黄狗蹲在门外好好的。有了昨天的狼脚,这狗今天没有叫唤,只是冲着李万弓呲呲牙,随即又摇起了尾巴。李万弓进了头门,边走边喊:

  “三叔,三叔,你看娃给你端啥来咧!”眼睛却四处张望:猪圈好好的,陈家儿媳妇正喂猪呢,见了李万弓头也没抬;六头猪却吃的正欢。向崖背上瞅瞅,崖背边边垛的高粱杆整整齐齐的,半崖上的几株酸枣树长得都高过了崖背面面,酸枣红红的裹着雪花,隐隐约约李万弓抹的狼粪还在上边,照样好好的。

  正瞅着,陈老三和他老婆一起迎了出来,李万弓连忙将碗递给陈三老婆,一边说:

  “感谢三叔去年借给我三斗小麦救了急,这不,昨天下雪没摆摊摊,买了只狗,请您二老尝尝。”

  陈老三将李万弓让进屋里,老三老婆从万弓手里要走那只空碗,说婶子给你一块洗了。陈三老婆一手端着狼肉烩菜的实碗,一手拿着空碗退了出去。

  陈老三让李万弓坐在火炉旁边,从火炉上端起小砂锅,将刚刚熬煮好的罐罐茶给李万弓倒了一杯,又从平柜上的蜂蜜罐子舀了一勺蜂蜜加了进去。李万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喝好喝,谢谢三叔。

  “谢啥呢,不用谢,”陈老三边给火炉加煤边说,“乡里乡邻的互相多帮忙,应该的。你这娃勤快又节俭,好好干,打一院庄子,娶上媳妇日子就好过了。”

  这时陈三老婆进来了,他端着两只洗净的空碗,提了两个大大的莲菜,“这是我儿从兴平买回来的,万弓你拿回去尝尝。”

  李万弓推辞不过,拿了空碗,提了莲菜,出了院门。陈老三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啊!李万弓回想自己昨天的行为,有了一丝丝的后悔,可转眼又一想,说不定群狼不来了呢。即使来了,哼,无毒不丈夫,秦腔戏里那个白脸曹操杀了吕伯奢全家以后,不是还冷笑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说了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你刘邦斩白蛇我李万弓杀黑狼,哈哈,想到这,李万弓心情释然,也许富贵离我越来越近了。

  回到家,四人匆匆吃完饭。吴强吴悍弟兄俩背起包袱就出发了,吴寡妇流着眼泪将儿子送到村口,嘱咐路上一定小心。吴寡妇转身回到自家门口,陈老三已经在门口等着呢。吴寡妇左右看看四下无人,连忙开了院门,二人闪身进院,吴寡妇关了头门,刚进窑门,两人就紧紧拥抱,温存了好大一会。小黑狗摇着尾巴站在窑门口,乞求的眼神等着陈老三睁开眼睛的瞬间。

  好不容易等到陈老三睁开了眼睛,小黑狗不但尾巴摇得更欢了,而且嘴里的呜呜声更加迫切。陈老三随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半个蒸馍扔了出去,小黑狗一蹦三尺高,不偏不倚牢牢叼住蒸馍,欢快地跑到院门边细嚼慢咽起来。吴寡妇顺手关了窑门,两人脱鞋上炕,一阵暴风骤雨。

  激情过后,吴寡妇幽怨地推开陈老三:“你说,咱娃吴悍的媳妇咋办哩?”

  “吴悍的媳妇我给娶么。”

  “那好,钱拿来。”

  “你给娃把媳妇说好,我给女方交彩礼。”

  “你又不是娃他爸,你凭啥交彩礼,你要不要鼻子两边喔东西?”

  “把钱给你,你先给吴强定了媳妇,我咋办?吴强又不是我的种。”

  ······

  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已经说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陈老三披上棉袄坐在炕里头,将烟锅头头塞进烟荷包装满烟丝。吴寡妇也披衣起床,给陈老三点着旱烟,一脸愁苦地偎在陈老三身边,两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陈老三吧嗒吧嗒抽了几口,低头吻了吻吴寡妇左腮,开口打破了沉寂:

  “两个娃这次去哪里了?”

  “没地么,娃只得当脚夫,这次还是给麟盛德号任家赶马车去兰州送茯茶。”

  “哦,那两个娃过年前才能回来。我就可以多来几次了。”

  “老不正经的,”吴寡妇挖了陈老三一眼,“说正经的,吴强定媳妇的钱我能攒八成了,剩下的你能否借给我?”

  “能成么,到时候让吴强打个借条。”陈老三又抽了一口旱烟,从鼻子喷出两股白烟,顺着天窗射进的阳光慢慢上升,陈老三看着阳光和烟雾慢慢融合、升腾的样子,心里好像有所联想,他轻轻地拧了吴寡妇脸蛋一把,顺势将她揽进自己怀里,盯着她的眼睛,“依我看你还是将攒的钱先买成地,收成几茬小麦谷子,等场里的麦草垛大了再给娃定媳妇不迟。”

  “为啥?”

  “为啥,一个是动乱过后人少地多,地便宜么!一个是:你看一个家日子要过好就像盖房子,首先基础要牢固,不然的话······”陈老三又吐出一口烟,“不然的话就像这烟雾,没有根基,一口气就吹散了。”

  “哦,”吴寡妇似懂非懂,躺在陈老三怀里,她感到有了依靠,有了安全,她就希望这样永远躺下去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买地置业,不愁娃的媳妇······好大一会儿,吴寡妇回过神来,她麻利地跳下炕,取了木梳蘸了清油,跪在陈老三身旁,解开陈老三花白细长的辫子,慢慢梳理起来。陈老三端坐着,眼睛微闭,这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

  大清同治年间,监军镇一带男人的发饰其实是这样:脑门和后脑勺剃光,只在头顶囟门口周围留直径两寸左右的圆形头发,头发短时俗称茶壶盖盖;男孩十二岁开始蓄发,头发长到三寸左右时开始编成辫子,起初竖立头顶,随着辫子越来越长,慢慢地垂到脑后,以至屁股以下;随着年龄增长,发辫逐渐变细,讲究的人就有衬了假发的,而陈老三就不这样,无论冬夏,他的发辫里都衬了一条红头绳,发辫末端系了一块和田羊脂玉貔貅。阳光下、灯影里、月圆时,貔貅发出幽幽的光芒,陈老三的心里也就有了悠悠的爱意。

  两锅烟的功夫,吴寡妇终于编好了辫子,她双手摩挲着貔貅,还不忘吴强吴悍的媳妇:“你这一个貔貅就够给娃娶两个媳妇了。”

  “嘿嘿,老想着咥我的活哩。”陈老三起身下炕,“放心,吴悍的媳妇你不用操心。”

  18

  李万弓心情大好,他要趁着天气晴好积雪未化,道路虽滑但不泥泞的当口,多割几车柴,准备好今冬明春烧锅和烧炕所需。

  李万弓到吴寡妇家借手推车的时候,恰巧碰上陈老三开门出来。李万弓问声陈叔好。陈老三故作镇定,岔开话题:

  “万弓啊,你又没有地,攒那么多大粪干什么?”

  “我,我······”李万弓一时语塞,“我先攒些粪准备买地哩。”

  陈老三一惊,随即又高兴起来:“万弓有出息,好好干。只要有想法,一定会实现,叔等着喝你的喜酒呢!”陈老三顿了顿:“万弓你这是未雨绸缪啊,先攒粪后买地,好。不过,你家住在堡子中间,这堆大粪臭气熏天,路过的人都要掩住口鼻,我看你还是拉些净土把大粪盖住。”

  “是,是,”李万弓忙不迭地答应着。心里却嘀咕着:买啥地哩,我防狼呢。

  李万弓借了车子,走了五里路,来到封侯沟边。他下到沟坡,一口气割了五捆干透的蒿子,一捆一捆背上沟来,在独轮手推车上绑好。感觉身体发热,喉咙发干,他坐到沟边的垄坎上歇歇气,慢悠悠地推回家,在洞坡边码放整齐。吃过午饭,时间还早,他又去沟里割了一趟,回家时天才刚黑。软柴差不多够了,还没硬柴呢!

  劳累了一天,李万弓把炕烧得滚烫,本想一觉睡到大天亮。可他仍然担心狼的事情,太平静了,但愿如吴寡妇所说独狼不会报复,可是陈老三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吗?不行,但愿群狼来报复一下子。可是······李万弓左思右想,十分矛盾,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他又去陈老三家看了看,还是一切正常。于是张口向陈老三借了一挂马车,在新堡子约了四个伙伴,准备五个小伙,五挂马车明日一起去平遥山中砍硬柴去。

  李万弓回到家,泡了酵子,午饭前加酵子和好面,将大瓷盆放在炕上蒙好被子,等下午发酵好了,加碱面揉好饧到烙了五个大锅盔;切了一罐罐酸白菜,泼了清油,调好。又拾掇了一斗黄豆,将秕豆全部放在水瓮后边,想想不够,又舀了半碗干豆渣倒到秕豆旁边,老鼠们,看好家,我砍硬柴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李万弓早早起来,向吴寡妇打了招呼。五个小伙赶着五挂马车立即出发,小伙子们一路有说有笑,半下午就赶到了五十里外的平遥乡杨家岭村,找到相熟的人家,先喂好十五头骡马,烧水烧炕,安顿停当,晚饭过后,早早歇了。

  小伙子们盘紧辫子,撸起袖子,两头摸黑,专砍不成材的各种灌木。赶第三天中午已经砍够,李万弓安排大家下午歇歇,洗洗涮涮,明天起早,装车回监军镇。

  下午,李万弓先加了精料喂好骡马,然后洗头洗脚洗衣服,仔细梳好辫子,不干活了辫子就垂在身后,换一身干净衣服,信步出了杨家岭,朝麟游方向走走,逛逛。咱也学学举人秀才们的样样,欣赏欣赏北国雪景。

  李万弓辛苦劳作之后,想想成堆的硬柴,心情大好。他一路走来,耳听着喜鹊、野鸡的声声鸣叫,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呼吸着洁净的空气,脚踩着积雪,那嘎嘣嘎嘣的脆响着实好听。不知不觉已经翻过两个小山头,然后进入一条大沟,听着冰雪下边小溪的潺潺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忽急忽缓,一高一低······李万弓不由自主放慢脚步,陶醉在自然之中。

  突然,小溪旁向阳的土崖下边,好像什么人扫去了积雪,露出一小片青青的麦苗,一只野兔在麦苗上不停地蹦跶着、挣扎着。好啊,李万弓快跑着跨过小溪,那长长的粗辫子在身后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跑到野兔跟前,等不到停稳身体就飞起一脚,踢死野兔。俯身上前,右手攥紧野兔耳朵,左手解开野兔后腿上的套子,不觉笑出声来,好兆头啊!好兆头啊!

  李万弓将套子挪个地方,重新布置好了。然后嘴里哼哼着《花亭相会》:“前边走的高文举,后边跟的张梅英······”继续前行。

  日头已经西斜,雪上结冰的小路越发难走,李万弓停下脚步,环顾周围群山:阴坡苍茫,树木浓密,阳坡明亮,积雪放光。还是回吧,今晚点上篝火,烤了兔子,弟兄们乐活乐活。李万弓从山顶收回目光,准备踅身返回。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挂冰瀑和一缕炊烟。李万弓心里想,今天运气咋这么好,想看景了就有冰瀑,口渴了就有炊烟。而且冰瀑和炊烟离他顶大有二里路的样子。

  李万弓军人似的一个向后转,拖着辫子提着兔子来到冰瀑下边。这是漠西河的一条支流,水向南流淌,冰瀑在阳面,西去的阳光正斜照着各种冰柱冰笋冰面冰球冰滴······散射着或长或短或强或弱的各种光波,慢慢蒸发的些许水汽缓缓幻化出三道弯弯的彩虹。李万弓怔住了:冰瀑下部一颗硕大的冰球分明就是监军镇香山寺里的那尊释迦牟尼佛首啊!三道彩虹就是三道佛光啊!

  佛祖显灵了,李万弓扔掉野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的额头碰在雪面,形成碗大的雪坑,长辫子垂到雪地上沾了许多雪粒。他顾不得这些,口里不停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李万弓买地盖房。”

  等到李万弓抬起头来,阳光已经高移,照着冰瀑上面的山头,真好像山头戴上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又好似三道彩虹似的佛光幻化成万道金光射向平遥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李万弓无比兴奋,他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咂裂了额头下的薄冰。

  李万弓心里高兴,身轻自然如燕。他循着炊烟,来到一面土崖下边,看到一孔小窑,安着柴门,用土黄色的烧纸糊着窗户。他轻叩柴门:“大叔大娘,过路人讨些水喝。”

  “进来吧!”窑里传出苍老低沉的声音,好像安徽河南一带的口音。

  李万弓推门进来。一位拄着双拐,须发皆白的老者拖着一条右腿正从一口小瓦盆里舀出雪花,添进锅里。见李万弓进来,老者一边继续添雪进锅,一边抬起头来:

  “半年没见客人登门了,快上炕,先暖和暖和,热水马上就好。”

  李万弓见老者行动不便,自然不能上炕暖脚让老人服侍他:

  “老叔你上炕,我来烧水。”李万弓赶紧搀扶着老者上炕,盖好被子。他麻利地生火烧水。又摸摸土炕,冰凉冰凉的。他又要抱柴烧炕。老者说:

  “好小伙子呢,别烧了,我这是锅头连炕,你烧好水,炕就差不多热了。再说,我的柴火也不多了,要熬到明年开春呢,可不敢浪费柴火啊!”

  李万弓停下手,问老者:

  “老叔,您一个人在这生活?”

  “是啊,差不多四十年了。”

  “啊!”李万弓闻言吃了一惊,“你的腿?”

  “让捻匪砍了,逃难来的。”老者习惯性地理理胡须,“别说我了,小伙子,你进山干啥来了?”

  “我们五个人结伙砍柴来的。”

  “哦,好。”老者哀伤地指指他的右腿,“你看我只有一条腿,冰雪路滑不能出门,小伙子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办两件事?”

  李万弓烧好水,盛了两碗,递给老者一碗:“好我的老叔啊,你是可怜人么,我也是穷人,别说一件两件,就是十件八件,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忙。有啥事你说。”这一辈子活了三十五岁了,都是他求别人,还没有别人求过他呢。李万弓听到老者求他帮忙,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之感:“老叔,你说么。”

  “我下雪前下了十几个套子,在后山,离这里三里多路套住了一头野猪,我的黑狗去咬野猪,唉,狗和猪都死了。你能不能给我把猪和狗拖回来,把狗埋了,野猪分给你一半。”

  “没嘛达,我马上去拖。”李万弓这才想起他放在窑门口的兔子,“这兔子也是你下的套?”

  “兔子也可能套了六七只,你都拿去吧。”

  “哪能啦,我就拿这一只野兔,剩下的我给你拿回来。”李万弓说着就要出发。

  “不急不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老者把水碗放在背墙,“小伙子,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几吊钱你给我买些油盐酱醋茶送来怎样,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

  “没嘛达!”李万弓答应着,跑出门去。

  等李万弓拖回野猪,那老者已经烧开了一大锅开水。李万弓麻利地烫净猪毛,用五根木棍搭好架子,将洗得白白净净的野猪倒挂在架子上,用刀轻轻地刮过细毛,然后开始开膛破肚,翻肠子洗肚子······老者则在一旁呆呆地抱着黑狗的尸首发愣,好大一会儿,老者突然放声大哭:“狗兄弟啊,我的救命恩人啊!”

  李万弓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安慰了老者好大一会。老者抽泣着,声音悲苦而逐渐细小。这一切自然感染了李万弓,他先前还想吃狗肉呢,这时也像老者一样,心中已经充满对黑狗的尊重和依恋,他一边安慰着老者:“和我面对面卖豆腐脑的夏志修家母狗一月多前刚下狗崽,我回去后马上给你要一只送来。”一边按照老者的指示,在场院边边挖个大坑埋了黑狗。

  不知为什么,仅仅一个下午的相处,李万弓对老者已经依依不舍起来。天擦黑的时候,他扛上一扇野猪肉,提了一只兔子一步三回头,看着窑门口拄着双拐的老者不觉鼻子一酸,两股眼泪流到了两个嘴角,咸咸的。哎!我李万弓可怜,比我可怜的还大有人在呢!

  19

  回到监军镇,李万弓花了两天时间,用硬柴垒起一道围墙,细心挑捡了十八根掀把粗细的槐木棍子,结结实实地钉了一个桄桄门,牢牢地固定在两边的硬柴上。隔壁吴寡妇看了,连夸李万弓勤苦,又凑到李万弓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去割柴这几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独狼没有谁为它寻仇。不过,你还是小心点,给这柴墙上多撒些雄黄酒。”

  “好!”李万弓答应着,“谢谢婶子关心。”

  李万弓做事从来都是轻重缓急安排得法。他整好柴墙柴门,心里这才安稳。回到窑里,心想赶紧泡些豆子,明天开始卖豆腐脑吧,这才是咱的本业哩。可又一想,答应平遥老者的事还没办呢。想到这里,李万弓从水瓮后边取出老者给的五吊铜钱揣在怀中,背了褡裢,推开柴门,走出院子。

  嘿嘿,不管好坏,咱也有院门呢,又回头拴好柴门闩。一转头:啊!人运气来了,好事一个接一个;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哩。老堡子的长寿名厨夏志修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李万弓开了柴门,将夏志修让进窑里炕边坐了,又忙着生火烧水。夏志修赶忙拦住:“老弟别瞀乱了,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好几天咋没有出摊卖豆腐脑呢?”

  “哦,生意不好,卖不出去,叵烦里很。我这几天去平遥割柴去了。”

  夏志修一点也不见外,他脱掉鞋子,盘腿坐在炕边,从后背抽出尺八长的烟锅,装好烟丝,李万弓赶忙点火。夏志修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李老弟啊,我来你家这是第三次了,这才见上面。你坐下,我有要紧事给你说呢。”

  “我也有要紧事给你说哩。”李万弓拉过一个杌子蹲在夏志修对面,微笑着。

  “那,李老弟你说。”

  “你家狗下狗娃了,我想要两个蕞狗娃。”

  “哈哈,下了八个呢,你要随便去逮。这是啥重要事。”

  “另外,我还想借你家一挂马车用两天。”

  “你随便用啊!这也不是啥重要事啊!”

  “好我的哥呢,这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我先谢谢夏哥了。”

  “不用谢,下来你听我说重要事。”

  “好!”李万弓继续微笑着,圪蹴在杌子上的身子挺了一挺。

  夏志修抽完一锅烟,在背墙上掸掸烟灰。李万弓慌忙跳下杌子,要装烟点烟。夏志修挥挥手,噙着蓝田玉石烟嘴,吹唢呐似的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两口,看看烟杆通着呢,就从脖领子插进了自己后背,只留下一个堆绣的桃园结义烟荷包在脖子后边晃来晃去。

  “李老弟你坐下听我说。”李万弓看着夏志修严肃的样子,也受到感染,他毕恭毕敬地坐到杌子上,仰头看着夏志修。夏志修清清嗓子:

  “这几年兵灾过后,咱生意都不好做。”

  “是啊,主要是人口减少了,活着的人多数都保命哩,没有余钱跟集上会吃个好的么。”

  “你说的对着呢,我的几个菜馆子只有西兰路边的那个生意能略有盈余,其它的都亏本了;几个豆腐脑店面可都盈余着呢。”

  “那是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撑着呢,他们是慕你的大名而来啊。”

  “不说这些了。”夏志修打断李万弓的话头,“我今天来是要和你说说豆腐脑的事。”

  李万弓惊奇地盯着夏志修平静的脸庞,心里不免忐忑起来:你夏志修的几个豆腐脑店面可都盈余着呢,你日子倭也着呢,可我们另外几家的豆腐脑摊摊都是勉强维持哩。你难道要把我们几家挤死不成。

  看着李万弓狐疑的脸色,夏志修哈哈大笑:“李老弟误会了,我这几天分别找你们五家豆腐脑摊主,是要帮帮你们。”

  “咱是竞争对手啊,你还帮我们?我不信。”

  “管你信不信,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夏志修又遇到一个不信任他的主,多少有点小激动,他跳下炕,低头看着李万弓:“人常说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不懂你说的啥意思。”

  “好好好,我开门见山。”夏志修重新坐到炕边,“你的豆腐脑醋、调料汁、蒜姜水、盐都可以。关键是你的油泼辣子不行,本来色度、辣劲、爨味都不够,兵灾过后生意不好你又偷工减料······”

  “我,我······”夏志修的话戳到了李万弓的疼处,他结巴着想要站起。夏志修双手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得重新坐到杌子上,委屈地看着夏志修。

  夏志修接着说:“你的油泼辣子只有一半菜籽油,另一半加的面汤对不对?”

  李万弓红着脸低下头不再言语。

  夏志修拍拍李万弓的肩膀:“兄弟,别气馁。今天我给你传经送宝来了。”

  冲着李万弓期盼的眼神,夏志修坐回炕边,他从马褂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麻籽,倒到李万弓手心:“兄弟,嗑着麻籽听我说。”

  李万弓接过麻籽,嗑了起来,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夏志修重新抽出烟锅,边吸边说:

  “我这几天根据你们五家存在的问题分别开了方子,他们四家都接受了,最近的生意都有起色。”

  “那我咋办?”

  “当然是你的油泼辣子,不能再加面汤了。”

  “好,不加了。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分两步走。”

  李万弓脖子伸长了一点,嗑麻籽的嘴巴也停了下来。

  “第一步油泼辣子,你不识字就用心记下。”

  “哦,好。”

  “你先准备各种油:咱监军镇的菜籽油;宁夏同心的胡麻油,新疆伊犁的葵花籽油也行;山东菏泽的花生油,海南儋州花生油也行;三原鲁桥的小磨香油,安徽铜陵的芝麻油也行。”

  “记下了。”

  “辣椒我说的多一点,你每一类至少要准备一种。”

  “好。”

  “第一类:色泽好的,有四川内江资中七星椒,陕西兴平秦椒,四川凉山盐源雅坪椒等等;第二类:辣度适合豆腐脑的,有甘肃天水甘谷椒,吉林白城洮南椒,监军镇的七寸椒;第三类:香味浓郁的,有江西上饶余干枫树辣,云南文山丘北吊把椒;第四类:爨味浓郁的,有浙江衢州龙游小辣椒,青海海东乐都长辣椒,陕西泾阳平板椒。记下没有?”

  “大概记下了。”

  “下面我说泼油方法,这是最重要的,你可要记清楚了。”

  “是!”李万弓听到这些,越发佩服夏志修,他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志修:“夏哥,你可不敢骗我们。”

  “哈哈,夏老弟,其他四家听了我的方子开始也有些疑虑,可他们试了以后,效果不错。”

  “这方子他们都知道了,我还学个啥?”

  “夏老弟还是心眼小,我是针对你们每家存在的问题开出的不同方子,你就大胆试试吧!”

  “哦。”

  “下面我继续说泼油方法,分四个步骤:第一,麦草文火烧花生油五成热,将第一类色泽好的辣椒选一二种放入油锅,灭火,让色素慢慢浸出,做成颜色鲜亮的辣椒油,捞出辣椒碾细;第二,胡麻油用硬柴武火烧七成热,分别泼监军镇七寸椒的辣子籽磨的细面面和爨味浓郁的那种辣子面面。注意,油要少一点,泼完后要稠得起疙瘩;第三,监军镇的菜籽油烧成八成热,分别泼辣度适合豆腐脑的和香味浓郁的两种辣椒面,稀稠程度像热搅团即可;第四,将以上五种原料一般按等份混合,当然也可增减,最后加入百分之十的冷芝麻油就大功告成了。”

  “第二步干啥呢?”

  “第二步就是调料汁。你的调料汁无非就是些八角桂皮小香草果老抽糖色之类。我教你一种素菜荤做的办法,很简单,你用骆驼、牛、马等大牲口的大骨熬汤,滗去油脂,和调料汁混合,比例根据当日气温适当增减。最起码你也要用些肉汤,掺进调料汁,那豆腐脑的味道肯定会好。”

  李万弓终究是内行,他听懂了要领:“一个油泼辣子就有这么大的学问,调料汁还能素菜荤做,夏兄真不愧是名厨啊!”

  “别给我戴二尺五长的高帽子,”夏志修起身边走边说,“怕你不识字记不住,我把这个方子记在纸上了,你收好。”

  李万弓接过方子,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口袋。夏志修已经出了窑门,大步流星到了桄桄门跟前。

  “夏兄慢点,你还没喝口水呢,我请你吃饭。”等到李万弓追出桄桄门,夏志修早已经走出五六十步远,他的双手自然摆动着,那个绣着桃园三结义的烟荷包在他脑勺后边也有节律地来回摆动着。

  20

  最近好事咋这么多呢,李万弓高兴地失眠了。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做了个香喷喷的美梦:人家做梦娶媳妇呢,李万弓三十多了从来没有梦见过女人。这不,鸡叫二遍之前,李万弓就梦到了一道传统秦菜——“水磨丝”。他咽着唾沫正要动筷子,却让夏志修挡住了,耳边又传来夏大厨教诲徒弟的声音:

  “水磨丝是一道传统秦菜,源自咱监军镇,大概唐朝浅水塬大战的时候,驻防咱这里的监军鱼朝恩喜欢吃凉拌耳丝,历代不断提高,从那时起流传至今,成了一道颇费功力的刀工菜。水磨丝的传统做法是将猪耳朵横向片二十四片,然后切丝,丝细如发,能穿针孔,入口脆弹麻香。如果没人介绍,你绝对猜不到自己吃的是猪耳朵,真是粗菜细做的极致。据说考察川菜厨子要做两道菜,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考秦菜厨师我师傅考我的就是这个水磨丝。二十年来,我夏志修已经能将猪耳朵横向片三十六片,并且丝细如发,三条耳丝能穿一个针孔。在调料汁上采用荤菜素做的方法,主用西康松茸煎炸做汁,连那西安满城的旗人老爷吃过我的水磨丝也连呼惊艳!如今要吃到功力大足的水磨丝,就得到监军镇找我夏志修。就那巡抚衙门的官厨,哼!水磨丝做得如同土豆丝,他们急于求成,没有水磨功夫,是做不出水磨丝的。”

  介绍完了,就该品尝了吧!李万弓刚要动筷子,不料三遍鸡叫如期而至。李万弓一个激灵,醒了。哎呀呀。没口福么。

  第二天一大早,李万弓就跑到东市场,分别尝了四家豆腐脑,的确比以前好吃了,顾主也多了。回头看看夏家的门面,顾主也没减少啊,这难道就是夏志修说的“万紫千红春满园”。这些粘脑袋的问题李万弓想不开,想不开就想不开吧,他揣着五吊钱,买了米面油盐酱醋茶,才花了一吊半。想想,又买了两口大水瓮,水担水桶,海带虾皮。又给成衣店掌柜比划着老者的身高,置办了两棉两单四身衣服。在鞋帽店,又好说歹说,买了两只右脚棉鞋,一顶棉帽一顶单帽。想想老者的口音,南方人吧,李万弓闪身进了南货店,又买了腊鸡腊鸭,鱼干米酒等货,还剩一吊六十文。

  李万弓到老堡子夏家借了马车,要了两条蕞狗娃,一条纯黑,一条纯白,都没有一丝杂毛。他赶着马车,怀里揣着两只蕞狗娃,回到新堡子,将白狗娃放到自家炕上,将昨天吃剩的半碗米汤放到炕边;又在水瓮后边给老鼠们放了干豆渣。然后怀里揣着黑狗娃,赶着大车来到街上,在各店相公们的帮助下,将置办的所有东西一一装车,捆绑结实。抬眼看看日头,快晌午了,吃完午饭再走不迟。

  李万弓来到陕甘大道东边夏志修家的顺来吉饭庄,停好马车,捏捏兜里的一吊六十文铜钱,下下决心,妈妈的,做梦都梦到了,今日个就尝尝。

  刚好夏志修在门前招呼客人,李万弓将黑长的辫子向后一甩,只说了一句,专门来吃你的水磨丝。早有相公娃们请李万弓雅间坐了,捧上陕青热茶。夏志修随后进来:“李老弟,稀客啊。”

  “我今天想用六十文铜钱,吃吃你亲手做的水磨丝如何?”

  “用不了,用不了。”夏志修略一盘算,“今儿先上水磨丝,配个热炒木须肉,蒸碗上三仙鸡,主食炝锅面,收你四十文。另外,看你要出远门,送你十个肉夹馍路上吃,怎样?”

  “好啊,你赶紧做,我吃了要走远路呢。等等,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听过名字的各种辣子哪里有卖的?”

  “哦,你到省城五味十字附近干货市场,辣子又全又多又便宜,连南美洲原产地的辣子都有呢。”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长寿县哩······”李万弓怀里的黑狗娃从他胸口探出头来,吱吱一声。

  “哦,咱西市场昇连昌号就有,十几文钱就够你卖一个月豆腐脑的了。我再给你提一罐罐牛奶你喂狗娃。”夏志修说着话,回到后厨亲自操刀。徒弟们顾主们每到这时便一窝蜂似的围到窗口抢着看夏志修的表演。每每这时便是夏志修最最得意的时候,他双手飞快地运转着,眼睛却盯着众人,嘴里不停地介绍着世界各地的美食,每次都不重样。顾主们于是学到了很多知识。

  李万弓对此早有耳闻,今天第一次进来亲耳聆听,只听得他目瞪口呆,对夏志修大厨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到李万弓吃完出来,坐在车辕后边打着饱嗝吆着马车沿着陕甘大道向北走的时候,心情却沮丧起来,咱是穷人么,不敢和人家比。转念又一想,你夏志修张狂啥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李万弓说不定······嘿嘿,今儿说不定就能挣一吊钱呢。

  虽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蓝天高澄,万里无云,但终究是雪后初晴,气温还在零下,阴坡的路面冰层较厚,三个大青骡子不时打滑,放不开步子。直到夕阳西下,天麻麻黑的时候,李万弓才赶到平遥山中离老者窑洞三四里的地方停下车,没路了。

  李万弓只得卸了套,牵出三头骡子,让它们打了几个滚歇息片刻。然后上了马车解开绑绳,将货物一一驮在三头骡子身上。

  等到李万弓牵着三头骡子出现在老者简陋的院落时候。那老者拄着双拐手擎油灯倚靠在门框上激动地热泪盈眶:

  “小伙子是个守信用的人啊!对了,你叫啥名字?”

  “监军镇新堡子人,叫李万弓。”

  “哦!”老者一愣,脸上的表情就复杂起来。

  李万弓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货物摆放完毕,在院子喂好骡子,然后将小黑狗递给老者。谁料想老者立刻双眼放光:“这狗多少天了?”

  “我听夏志修媳妇说,好像四十二天了,对,就是四十二天了,那天下午太阳落山时生的。”

  “啊!呀呀!”老者紧紧地将小黑狗抱在胸前,顿时嚎啕大哭,“这是我的大黑狗转世了,老伙计啊,你舍不得我啊!”

  好大一会儿,李万弓才劝住老者不哭了。他生了火,将铁锅烧热,把肉夹馍贴在锅沿烙热,又做了个虾皮紫菜汤,滴了几滴香油。老者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一连吃了三个肉夹馍。这才腾出口来感谢李万弓。

  看着老者高兴的样子,李万弓摸出一吊钱说:“老伯,买完东西,还剩一吊钱,还给你。”

  “这是你的酬劳,你放心大胆地拿上。”老者抹抹嘴,砸吧砸吧嘴唇,无限回味的样子,“我炕头席子底下还有五吊钱,娃你拿上,等到过年跟前你再给我送些年货,能成不?”

  “能成,能成。”李万弓喜滋滋地答应着,给一个小碟子倒了牛奶,小黑狗趴在炕头香甜地喝着。

  李万弓解开包袱,取出一身棕色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伺候老者换了衣服。老者又一次热泪盈眶,双手轻轻摸索着棉衣,都不敢向炕头墙上靠了。李万弓见状笑了:“老伯,我明天就找些白土,给你把整个窑漫好,我还买了纸,给你把墙糊好。”

  不顾老者劝阻,李万弓不畏严寒在脚地洗了老者换下的所有衣服,搭在院子的树杈上,给骡子添了草料,回到窑里。老者脸上留着泪痕已经斜靠在窗台睡着了。

  李万弓帮老者脱了外套,盖好被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到院子,用树枝柴草给骡子搭了一个简易棚子,四周用树枝围得严严实实。

  再次回到窑里,老者发出均匀的鼾声。看看老者睡实了。李万弓蹑手蹑脚检查了窑里所有东西,除了炕头的五吊钱外,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老伯啊!你是有钱人还是穷汉啊······算咧算咧,我一次挣一吊半,一年送个六次,就能挣九吊钱了,能盖一间大房,加上卖豆腐脑的收入,三四年就能盖起一院庄子了。盘算到这,李万弓上炕,照例用手拍灭油灯。今夜,他的梦一定很香很甜,是不是会梦到女人呢?不会不会,就如李万弓自己所说,今生他与女人无缘。

  天上的星星不多,月亮照在群山,很亮,山风不大,气温很低,草棚的骡子立着吃草,不敢睡着。

  睡着的李万弓梦见了一位女人似的男人,在监军镇西南不远处,归乾州吴店里瓷屋村管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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