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王军乐:两个故乡
两个故乡
文/王军乐
那天去战友家赴约,坐定而茶未端起。战友儿子的儿子跑到战友儿子前,“爸爸,窟、窖、穴各是什么呀?”问得极有童话味道。孩子好学事大呀,爸爸极速地从沙发上拿起了手机,翻查一阵,“窟,洞穴,窟窿”,逐一念给儿子网络上的注释。“怎么造句?” “石窟;窟穴;窟窦;窟窖。狡兔三窟。” “窖呢?穴呢?”继续在问。“窟即窖即穴。”“爸爸,带我去看。”高楼堆集的城市那里去找呢?“好好学,放假了带你去看中国四大名窟:敦煌的莫高、大同的云岗、洛阳的龙门、天水的麦积山,都有石窟。”儿子的儿子渴望这一天的到来,兴兴地去了。
我默默地听他们的教与学,心理翻腾着与此相近相关的沟、坑、洞、窝。
少陵塬,南北横着绵延,是塬;东西纵着开裂褶皱,是沟。一沟一村,几沟一村犬牙交错地分,又犬牙交错地连。浐河滩岸是它的起步线,梯阶一涌一涌地上去,至塬顶。我的村就在阶梯从浐河涌起的那一阶上。瓮形的沟,瓮中无鳖,鳖在河泥里。瓮壁是崖,崖纵向深挖坑,坑壁也是崖,横着深挖窑,窑就是坑坑窑,井的样子。井底无蛙,蛙在稻田鸣,蛙鸣稻花香;窑壁挖小窑,放些农具堆柴禾,再小的窑,窖洋芋窖红苕。再再小的窑窝,放石的枕头,煤油的灯。窑院前挖地窖,冬天窖萝卜白菜壅葱。老鼠崖、窑里无处不打洞。窑崖顶有柏树,乌鸦闲落柏枝,拉稀白花花涂崖壁。柏树根沿崖下裸露,蛇身扭动地弯在窑顶;门顶麻雀筑巢,麻雀旋飞升上井底之天。夜睡窑炕,黄豆芽叶的油灯光焰,晃晃悠悠窑顶窑壁虚虚实实,神神秘秘,映照着母亲盘脚纺线,转轮嗡嗡声响。我就依偎母亲脚下睡而不眠,呆呆地睁眼看着窑窗外崖头上枝间挂星月。
那年秋天连阴下雨,和母亲去畔硷拾地软,突然间雨就大了,落汤鸡似地寻避雨处,坎下有两面窑。和母亲躲进去,鞋成了泥靴子,刮去黏着的一坨坨泥,母亲说:脱了衣裳,妈给你拧。拧了我的衣裳,母亲拧她身上的衣。母亲又说,咱家以前在这里住过。我看窑壁上裂开了缝,蛇鼠子(壁虎)从裂缝咝咝地爬,扒爬在壁上,回头看我,我害怕。更害怕窑塌了,把我和母亲塌死在里边,恐慌。想起新近村里有几家的窑塌了,塌死了人,更恐慌。不想这些了,向窑外看,窑无门雨是帘,走不出回不去,啪啪的泥土垂直落下,稀烂的一滩,还是恐慌。又看窑壁上有窑窝,尘土厚厚的虚虚的,有黑的鼠屎干粒。地上堆的干柴禾和柴禾掩不住的牛屎人粪,心反潮作呕。母亲拉抱我过去,依偎在她胸前。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湿湿的脸有了母亲的体温。和母亲都在看雨,看出是贫困的云远罩了河,罩着了塬不散去,湿碌碌的塄坎一台一台增高。塄坎上一棵槐树,树下的草丛里卧着一只母鸡,翅膀张着塌拉下伏,下有无小鸡,看不见的。
那一年,我去贺兰山当兵了,部队进行国防施工。连长带我和几个班长去探点。夜宿选定了先前施工留下的一个地窝子。席地解开背来的背包,拉毡铺被,坐吹海谝,困了累了卧着睡着。口渴可忍,烟瘾上来了不可忍。偏偏睡前想吸几口,几个班长却没有了烟。深山野洼地哪里去找,窝角有丢下的烟把把,捡起来吸了两口,灭了,没过足瘾。连长,从内衣口袋掏出了“金驼”叼一根在嘴上,捏瘪烟盒扔向无门的窝门。尚利班长好象猜出了连长的意思,即跑过去捡,展开竟然如所料还有一根,其它班长饿虎扑食地去夺,去抢。烟是尚利班长点着先吸了一口,开始在倒睡铺上的兵间报数地转,又报数地转。窝里彻底地黑下来了,萤火虫一点一点地飞,飞到士兵的嘴唇上闪亮一下,映红了脸,像是吉祥的佛光。随后大部队开进了山,我们在山脚下挖一个十几米长方的坑,土坯砌沿,立一根柱在中,数根椽搭着沿,芨芨草和泥覆顶,一个地窝子就成了。我们的地窝子彼此相连有隔相通,传令不越墙,老鼠攀柱上下穿洞隙来往,胜过无脚蚊蝇最为自由。铁的锨、镐、钎、杠倒地的碜声,移床挪凳的踢踏,端盆洗嗽的水响,困累解乏伸腰的短吁长呼,歌唱吆喝的痛快,喷嚏鼻鼾打嗝放屁的舒服,都共享了。
住地窝子,上山打洞。人推空压机上山,肩扛背背水泥包爬坡。空压机洞外轰轰隆隆的,钻头在洞内吱吱嚓嚓的,尘一洞,埃一洞;灯昏不见人影,洞顶落石,没死人是命硬,壁石尖利划肤伤骨血流惯了不怪。一排炮响,洞身伸延一米,再接一班掘进一排炮响,又伸延一米,数日百米深洞,顶圆壁光。相向对打,接通的那一时,洞前齐站成了兵马俑,灰的头灰的脸,衣襟破索,裤腿洞开,鼻嘴眉眼模糊一片,眼晴亮着,嗷嗷地叫,激动地哭,泪痕蚯蚓爬过。兵一茬茬地出山走了,一茬茬地又进山来了,还是施工。山底下指挥员的通道,哨兵观察位,火器的掩体,贮弹存粮的洞坑,洞里洞,坑里窝,洞与洞通,壕连着坑。
还有一年,南疆老山战烟燃起,在梁家河东山蹲猫耳洞。猫耳朵里,头顶着顶,身卧在壁,怀中抱枪,缩身成团,是未出茧的蛹,是刺猬。炮弹就在洞顶爆炸,震天裂地的响,耳里轰轰鸣鸣,脑壳要炸开。在洞里等死还不如冲出去一拚而死来的痛快。没有明战,得防暗战,猫耳洞蹲卧躺都可以,得醒着睡。寂寞无聊地看天,云聚了散了,太阳隐了显了,看山绿了秃了,树斜了枝断了,雨来了鸟飞了,草顶尖露了,珠滚落地了。最怕不阴不晴的日子,耳洞气堵,壁上渗出水珠,闷得热得,汗渗出来流下去,长毛的腋窝裤裆猫抓的痒,烂裆了蜂蜇的痛,痛痒难分,手抓不成,唾口唾沫抹一下,缓几秒还是蜇人的痛。心慌木乱地不能喊,不敢叫,骂越军火力封锁了供给线,骂阵地上连一个止痒的药管管子都没有,骂男人哭,嘤嘤哼哼地没有了男人气。
少陵塬下的瓮沟,瓮沟里的窑,埋在了城市倾倒出的垃圾里,就如同母亲埋在土里。没有了沟、窑、柏树、母亲,我就没有了家,没有家的故乡不是故乡。我一直庆幸我有两个故乡,有家的故乡和军营为家的故乡。先失去了一个,后又失去了一个。今年又一次回了贺兰山,山里的窑营废成了墟,漠滩的礼堂成了将死骆驼,有骨无肉。排排营房,封门堵窗,成了棺廓。坑道、兵洞、雕堡门敝洞开,空洞的眼睛。悲过之后,就又想生命滋养之物是有生命的,博物馆里的陶罐器皿、枪剑戈戟无不是。故乡逝去,如同母亲的逝去,生命情感的寄托是不去的,精神的祭坛是不倒的!
(王军乐,61年生,长安人,闲差闲人,文字取乐,名利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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