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平 ▏ 王茂荫到潞河​(文史叙事)

王茂荫到潞河

文  /  柯裕平
( 安徽黄山 )

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血雨腥风,愈演愈烈。大清国内忧外患,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刚过六十的王茂荫(1798-1865),身居大清朝户部右侍郎,主管财政货币事务,忧国忧民,显得有些苍老。
      为维护大清国财政正常运转,他坚持“反对铸大钱”,“暗将官票宝钞改为可兑现钞票”,极力上奏折,推行货币改革,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反被咸丰皇帝“严行申饬,”责骂其“所论专利商而不便于国”。
     雪上加霜,连朝中的不少大臣也落井下石,对他进行了猛烈攻击。
     虽然心怀坦荡,但王茂荫不免也有些失望,甚至苦闷……

此事轰动朝野,引起当时俄国驻北京传教团巴拉第(俄国19世纪的汉学家和传教士)的注意。他利用自己特殊身份和地位,从清廷中搜集到有关王茂荫的货币改制过程与有关奏折事项,特地收录在自己1857年出版的《帝俄驻北京传教团人员论著集刊》里。1858年,德国人卡尔·阿伯尔和弗·阿·梅克伦堡将巴拉第的《帝俄驻北京传教团人员论著集刊》翻译成德文出书,并更名为《帝俄驻北京公使馆关于中国的著述》。马克思在德国恰好看到这本书,留意到王茂荫及其货币观念的重大价值意义,于是很用心地把它写进《资本论》,王茂荫也因此成为马克思《资本论》中唯一提及的中国人。
      尽管皇帝责骂,朝中大臣攻击,但大清国的财政必须保运转。守土有责,守土尽责,王茂荫为此伤透脑筋,最终因操劳过度,还是于当年7月病倒了。
      因为力不从心,他只得向咸丰帝告病,请求开缺(旧时官吏因故不能留任,免除其职务,准备另外选人充任的意思)治病休养。咸丰皇帝看他病重不堪的样子,准许了他。
       获准开缺后,王茂荫依依不舍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只身一人回到他原来寄居的地方——北京歙县会馆治病。
       虽然他在京官至大清财长,但他从没有利用权力在京购置半分田产。在歙县会馆,王茂荫因病反复煎熬近3月。
       10月,病稍见好转,王茂荫就主动搬出会馆,在北京外城城墙东侧广渠门内找了一清净之处——玉清观居住。当时玉清观是中国道教主流教派全真道圣地,环境僻静,利于养病修身。
      听到王茂荫搬到玉清观居住,吴大廷(1824-1877)等同僚好友纷纷前去探望。为此,王茂荫常常感动不已,常恨自己老朽无能,不能时时为朝廷尽忠分忧。

吴大廷后来曾在王茂荫遗著《王侍郎奏议》序中特别追述王茂荫此时的心情:“先生谓以谏临幸御园一疏积忤上意,因称辜负天恩。复俯案泣涕,不能自已。先生已投闲散,而悬款悱恻,犹如疾痛切身,非真忠君爱国,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其能若此乎!” “拳拳以格君为心,几乎程朱正心诚意之遗风焉!”
       当时王茂荫因病开缺期间,朝廷是不发工资的。因为治病,王茂荫身上仅剩1000两俸银,生活开始拮据。一些门生同僚和亲朋好友见状,想出资救济他,可王茂荫守身如玉,一一婉言拒绝了他们。
       “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时官场浑浊,腐败横行。王茂荫在京为官近30年,坚持廉洁自律,始终两袖清风。后来《清史》记载他:“性清淡,寡嗜欲。京宦三十载,恒独处会馆中。自本简约,粗布粝食,处之宴如。”他的同乡晚辈鲍康对他高度评价:“先生萧然一室,别无长物,公余之暇,手一卷自娱,京宦三十年,未尝携眷属,闻夫人仅一至京邸。”王茂荫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做到廉洁如初,守身如玉,委实难得。 
       1859年,为养病和生计着想,王茂荫不得已接受潞河书院长时间的邀请,担任了该院的山长。
       那时的潞河书院还不是后来燕京(北京)大学的前身、清同治六年(1867)美国基督教公理会江戴德创办的潞河书院。这时的潞河书院还与旧时的书院一样,相对独立,不同于官学,是私人或官府所设的聚徒讲授、研究学问的场所。而山长就是书院聘请的主讲,这个身份一般是由德高望重的人担任的。当时潞河书院每年正常运行的经费是300金(旧时1金=20银)膏火(指供学习用的津贴),王茂荫在书院主讲期间,甘于清贫,就赖此有限的膏火费维持工作运转和日常生活开支。
      王茂荫接受潞河书院邀请后,他的住所也从玉清观搬到了潞河。
      潞河也叫北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组成部分,位于通县(现为通州区)。那时潞河两岸店铺林立,河面上船来船往,生意兴隆,非常繁华。因为北京所需盐、茶、米、粟、麻、丝、木等南方物资运送,都得经过这里,因此当时的潞河是清朝北京的经济大动脉,堪称“生命之河”。

对于王茂荫来说,潞河是他的第二故乡。在未中举入仕之前,也就是道光10年(1830年),根据家里的决定,他曾从歙南杞梓里赶赴潞河管理茶庄店务历经一年。中举入仕后,这里家里的茶庄店店尽归他弟弟管理,因此这里的一切对他再也熟悉不过。
       潞河柳荫龙舟、二水会流、长桥映月、碧水环城、漕艇飞帆、风行芦荡、白河涣舟等八景虽与京城相比有些差别,但王茂荫却倍感亲切。
       来到潞河,亲朋好友再次想给王茂荫钱物救济,但王茂荫依旧婉拒了。
       稍事安顿,当晚,王茂荫夜不能寐,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想自己6岁丧母,因病失学,求学坎坷,沐祖母教诲,得二姑母姑父鞭策,苦读不辍,24岁以“增广廪生”入学县庠紫阳书院,27岁成“补廪膳生”,“30岁酌列廪生,捐贡加捐训导”,科举无望来到潞河管理茶庄1年,34岁以顺天籍监生有幸参加乡试中举,而后通过会试、殿试入仕。当年自己从这里起步,现今又回到这里。弹指一挥间, 30年过去了。时光催人老,原来还是“三十而立”,现在却是“六十而耳顺”……

他时而想到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澎湃不已;时而想到《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名言而自惭有加;时而想到“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而焦急万分……他不断地回想着自己的过往,不断检视、反省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对得住朝廷,对得住祖宗,对得住天下苍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苦思冥想了一整夜,王茂荫彻底想开了。他知道“天命”“天理”“天道”,时日苦短,只争朝夕。他想得抓紧给儿孙及后人留点什么,得给朝廷及黎民再做些什么。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治平之道,在用人、理财二端”。后代需要教育,朝廷需要人才。
        于是在潞河,王茂荫一方面坚持每月去潞河书院讲学。
       “饱读诗书明义理”,“孔子创立儒学,教怎么做人做事。后儒学分成心学、理学两支。心学讲怎么做人,理学讲怎么做事。明代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南宋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心学和理学都强调格物致知,格物穷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向圣人看齐,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推广仁德,行使仁政。” ……
      王茂荫朝夕与学生相处,时常结合自己的经历所得讲学,巴不得将自己的思想变成学生的行动。
      在书院,王茂荫重视立德树人,他时常教育学生说,“凡人坏品行,损阴骘,都只在财利上,故做人须从取舍上起。……须以当下之不取,为消将来之横祸,则此心自放得下。”
      王茂荫备课认真,讲学诲人不倦。课间他经常与学生辩论,引导学生关心时局,鼓励学生立志立德立学,长大后报效朝廷。当时书院的学生聆听他的授课,精神振奋,总有醍醐灌顶之感。

在潞河讲学的同时,王茂荫开始着手总结他的一生。授课之余,特别对自己以前的的奏稿和著述进行了认真整理,“汇为四卷,藏于巾笥”,并几次写下遗嘱。
       他曾把三个儿子一起叫到身边进行吩咐。命令大儿子王铭诏将自己为官30年,仅积余下的1000两俸银放在他的老丈人那里,作为自己四个兄弟的后代子孙读书费用。并特别告诉他们:“吾以书籍传子孙,胜过良田百亩;吾以德名留后人,胜过黄金万镒。 ” “莫看眼前吃亏,能吃亏是大便宜。此语一生守之用不尽。”
      其后,他还陆续将自己整理的奏稿等书籍分给三个儿子保管,并立下《家训和遗言》:“我之奏疏,词虽不文,然颇费苦心,于时事利弊,实有切中要害处,存以垂示子孙。使知我居谏垣,蒙圣恩超擢,非自阿谀求荣中来。 他日有入谏垣者,亦不必以利害之见存于心,能尽此心,自邀天鉴。”告诫子侄:“日后子孙非有安国定邦之才,不必出仕,只可读书应试,博取小功名而已。” 将来“家产薄、家口多,衣食难度”时,谨防“见利忘义”。
       新安画派大师黄宾虹、汪采白、末代翰林许承尧的恩师“江南大儒”汪宗沂(1837—1906)是王茂荫的小女婿。那时汪宗沂年轻,还未入仕,远住在歙县西乡。王茂荫对他很是挂念,此时还特地修书一封,嘱咐汪宗沂“青年以守身为大”。
       在潞河书院,王茂荫依然始终不忘国事,常“以博采人才为嗜好”。他曾主张改革科举考试,"勿论字体工拙,笔画偶疏,专取学识过人之卷",用人取士必须看真才实学。
       有时,一些门生同僚前来来拜望求教,他也乐此不疲,授之以渔。他经常与门生吴大廷交流所得,为其父母作传,互相勉励。后来吴大廷评价王茂荫说:“先生孑然一身,清俭朴约,非如世之娇激以沽名者。恪恭尽职,直言敢谏。”
        门生邵辅(绩溪人)得王茂荫鼓励,官陕期间亦“自持峻甚,秋毫无所染”。
        门生吴棠(今安徽明光市人)与王茂荫素昧平生,但为官为人正直无私,被王茂荫得知后,王茂荫遂积极向朝廷举荐他,吴棠经王茂荫举荐,不断努力,从一个七品知县,一路晋升至四川总督、成都将军,成为与曾国藩、李鸿章等人齐名的晚清名臣。
       同治3年(1864),王茂荫继母病逝,依制奉讳返乡,途径淮阴,头品顶戴漕运总督吴棠得知恩师、已是布衣身份的王茂荫到来,立马出来接待,分别时还想赠些两银子,谢王茂荫当年举荐之恩。但王茂荫却未予接受。他坦然地对吴棠说:“保举,公也;涉于私,则不足道也。”回到故乡杞梓里安葬好继母,王茂荫发现祖屋被太平天国战火毁为废墟,无法立身,不得不在雄村义成购了朱姓旧宅修葺居家,不久病逝,这是后话。

(网络配图)

时称“小包公”的李文森在为王茂荫出示的《祖母节孝录》题识中对王茂荫高度评价写道:“(茂荫)公时为言官,洊陟卿贰,不得已举彳政用人之大,日陈于君父之前,凡有关国计民生,人所不及言,不敢言者,公力言之……公为哲士,为直臣,或以为天下奇男子……”
      王茂荫到潞河的时间很短,但潞河是王茂荫人生起步和第一次总结人生的地方。在这里他的思想境界得到提炼和升华。
       同治元年(1861),王茂荫病愈,被诏官复原职。于是他只得与潞河告别,不得不舍下书院师生,重整行装,踏上新的征程。

参考书目:

1. 王经一主编的《王茂荫年谱》
2.中安在线报道《王茂荫与吴棠的君子之交》《徽学百家——王茂荫》
3.曹天生博文《王茂荫被马克思写进资本论史实考》
4. 安徽名人馆《徽风皖韵话名人:经济学家王茂荫 》
5.《通州运河史话》
6.《通州为什么被称为 北京的“东大门”(北京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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