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炎先生:一位宽厚的出版家

指顾倏忽,一代出版家杨德炎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0年了。

10年前的那个夏天,德炎先生因患肝癌,先在北京、后赴上海医治。在上海,因病情加重,恐将不治,商务印书馆的同志和他的家属遂安排救护车辆,日夜兼程,将德炎先生接回北京。到达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时,是2010年6月22日上午。接到商务印书馆于殿利总经理电话后,我旋即与同事一起,前去医院看望。那时已近中午,德炎先生已经神志不清,不大认得我们了,我们不禁为之担忧。当天晚上,噩耗传来,德炎先生已经撇下他所热爱的出版事业和同事、家人,永远地走了、离开我们了!德炎先生向来敦厚稳重、处事从容。他于2008年卸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还没有与家人好好享受退休后的安逸生活,两年后就撒手人寰了。为什么,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程,竟然一反常态,行也匆匆、去也匆匆呢?10年后的今天,想起德炎先生的睿智豁达、外宽内明的音容笑貌和他匆匆永别我们的情形,我仍然深感痛惜。

德炎先生是“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国出版荣誉纪念章获得者,是卓有影响的出版家。他在短暂的65年里,经历了丰富多彩的人生,可谓阅历丰富。80年代后期,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原联邦德国大使馆文化处、驻瑞士大使馆文化处任一等秘书4年多;90年代前中期,他在新闻出版署任外事司司长4年多。这两段经历,练就了德炎先生娴熟的国际文化交流本领,形成了他待人处事的国际眼光和境界。1996年,德炎先生主持商务印书馆时,已然是一位阅历丰富、能力老到的掌门人了。

德炎先生知识宽博。他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德语、英语都说得很地道,平常聊天,别人的语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见多识广,天文地理、经济社会、出版文化、国际礼仪,乃至国际交往、人际交流中的细微讲究,他都能捕捉过来,绘声绘色地演说给大家听。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对编辑、出版、发行等出版的各个环节各个方面都很精通。因为如此,加上人缘好、擅长沟通,德炎先生同时在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中国编辑学会、中国辞书学会、中国版权协会、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中国翻译协会等组织中担任常务副主席、副理事长、副会长等领导职务,为推动出版及相关领域的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

德炎先生思路宽阔,务实有为。他主持商务印书馆12年间,修订、续译了以《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等为代表的语言工具书和学术著作,提升了品牌影响力;出版了《故训会纂》和影印版文津阁本《四库全书》等重要图书;创办了面向世界的《汉语世界》杂志;创建了涵芬楼书店,并首倡本版图书自办发行;开拓了与牛津大学出版社、日本小学馆等国际出版机构的深度交流与合作。他以自己的努力与贡献,弘扬了商务印书馆的品牌,也在国内、国际出版界赢得了声誉。

德炎先生度量宽宏,顾全大局。中国出版集团成立之初,用当时的党组书记、总裁杨牧之先生的话来说,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要什么没什么;而集团所领导的单位,像商务、中华、三联,像新华书店总店、荣宝斋、中图公司,十几家单位,个个都是历史悠久、声名响亮的“大诸侯”;集团与各单位,不是母公司催生了子公司,而是典型的“先有儿子后有老子”“老子要倚仗儿子”。要把这些单位真正拢到一起,由“物理反应”过渡到“化学反应”,形成中央期待的集约优势和集团化合力,殊为不易,不少人都持观望态度。如何看待集团这个新事物、新机构,德炎先生作为老资格的出版人,带领商务印书馆作出了表率:大到服从集团的统一指挥与调度,为集团组建与发展献计献策,小到为集团提供基本的物质支持,德炎先生都认真对待、带头作为。2006年,为落实中宣部加快走出去的要求,集团由36位同志组成庞大的代表团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争取在国际交流特别是版权贸易方面有较大作为。按照当时的政策,没有为德炎先生这样的出版社的老总们预订单人房间,个别同志有些看法,我这个团长也有些为难。为难之时,德炎先生这位最资深的老总站了出来,替集团作了“辩解”,也为我这个年轻的团长解了围。

德炎先生宽廉平正,公私分明。商务宴请,他尽量节约、再节约。他多次跟我介绍过这方面的“经验”:譬如接待重要外宾,他经常把他们带到中山公园的老字号“来今雨轩”,位置显赫、环境幽雅,“有面子”;酒,从外面商店买最普通的中国红酒带过去,菜,绝不点什么山珍海味,而是点咕咾肉、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这样的大众菜,价格便宜,外宾反而觉得吃到了中餐特色,惠而不费,“有里子”。国内的商务往来,他也是既讲面子,更讲里子,为单位节约花费。朋友、同事相聚,他总是抢着自掏腰包买单,体现了他为人宽厚的风度。他的女儿在集团内的一家大型企业工作,是个普通员工,一直兢兢业业。我曾问过她,有没有困难需要帮助,但她从来都说自己没有困难。我想,这也是德炎先生良好的家风吧。

德炎先生外宽内明,待人处事精细而厚道。1997年,第二届国家辞书奖颁奖大会暨中国辞书学会第三届年会在无锡召开,我作为获奖辞书《中国大百科全书·简明版》的代表在大会上发言。那时我年轻气盛,谈获奖图书的特点、编辑的心得,头头是道,自觉讲得很好。会后,身为中国辞书学会副会长的德炎先生跟我说,伯根,你的发言很有水平,也很有特点;这次大会有几十种辞书获奖,你是代表全体获奖辞书的责任编辑上台发言的,要是在发言时能够代表一下全体获奖者,一则感谢评委,二则多讲点编辑辞书的共性和苦乐,那就锦上添花了。什么锦上添花,分明是我的发言有欠缺,照顾不周嘛!德炎先生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了我,使我受益匪浅。后来碰到类似的情况,我都会想起德炎先生当年的提醒,尽量顾及左右、关照全局。德炎先生出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时,我还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总编室主任,他做辞书学会副会长时,我是理事。总之,他是领导、是老师,我一直习惯地称他为“杨总”,他也亲切地称我为伯根。中国出版集团成立后,我进入领导班子,他仍主持商务印书馆工作,我仍然称他为“杨总”,他却改口称我为“刘总”。我不习惯,也不乐意,提请德炎先生能够一如既往喊我的名字,但德炎先生不愿意回到过去的称呼,他认为新的称呼不仅是对我、也是对集团的尊重。我改变不了德炎先生,但增添了对他的敬重。

有的人走了,慢慢地也就被忘却了。有的人走了,他的德行、风范、影响却能长久地留在人们的心底,让人不时想起念起。德炎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宽厚的智慧长者,一位令人起敬的出版家。

杨德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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