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叶辉:小镇的考古学家(16首)
小镇的考古学家
1
每一个人
总有一条想与他亲近的狗
几个讨厌他的日子
和一根总想绊住他的芒刺
每一个人总有另一个
想成为他的人,总有一间使他
快活的房子
以及一只盒子,做着盛放他的美梦
人行道上的那个广告牌前
站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儿子
他站在父亲以前站立的地方
还有,你如何解释
那只曾向你道了永别的手
如今在某个院子里,正握着
发烫的长柄锅
2
清晨。我在路上慢跑
跟在我女儿的童车后面
幼小的树木,缠上了过冬的草绳
我要在后面
看着她,爬上了小坡
送牛奶的人走了
晨雾中,穿深色工作服的垃圾工
慢慢到来
我不能落得太后
那样我们之间仿佛就会隔着深渊
我不能离得太远
不然,我与女儿像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人
不然别人就无法看到
这幸福的情景
但是,这样的时刻会到来
在渐至的阳光中
我像是看到她头发扎成一束马尾
奔向远处
而我穿着洁净的练功服
慢跑。独自一人
在空荡、灰青的马路上
3
蟋蟀在做梦时
仍然露出它有力的牙齿
像一把园丁用的剪刀
蜘蛛睡在
绑着它的安全带上
夜里。某人
滚向床铺一侧的深渊,枕头上
留下一个枕窝
我躺下,我的身体
被它周围毛绒绒的世界一点点吞没
如同沉入沼泽
清晨,裸卧的女人
从雪白的床单上醒来
像显影水中渐渐明晰的一张照片
因此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一天复活
用水洗净面孔上的灰尘
用面包、蛋清填塞身体上的空洞
用一顶帽子遮住
稀疏的多少有些烂掉的头发
4
以前,我以为
窗外的麻雀记得它们栖息的
这些杂树
后来我认为与那道
绿色的栅栏有某种亲缘
但,此刻它们盘旋着
下面没有树木也没有栅栏
不远处的山谷中、一棵树边
我常看到有人在那里哭泣
一些不同的人
坐在一块岩石上。也许没有人死去
或者被哭悼的人死于
久远的年代。仿佛那里是这个世上
哭泣的场所
附近,一个少年
正对着树林深处发射
不同的弹程:野葡萄、野草莓、一些蕨类
最后一滴落在他伸出的纯洁的手上
而深夜,山的背面
一朵花在石缝中绽放,只是他以为
与其无关
5
在暗中的机舱内
我睁着眼,城市的灯火之间
湖水正一次次试探着堤岸
从居住的小岛上
他们抬起头,看着飞机闪烁的尾灯
没有抱怨,因为
每天、每个世纪
他们经受的离别,会像阵雨一样落下
有人打开顶灯,独自进食
一颗星突然有所觉悟,飞速跑向天际
这些都有所喻示。因此
萤火虫在四周飞舞,像他们播撒的
停留在空中的种子
萤火虫,总是这样忽明忽暗
正像我们活着
却用尽了照亮身后的智慧
6
进入老年我父亲的身体开始好转
越加灵活。他爬到围墙上修剪树枝,紧张地
站在风中,他在沉默中独自干着,如果
谁和他搭话,他就会咆哮。因为他知道那将是危险的
也不管电话铃声,他总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家
听到铃声在响,一部老式电话,发了疯似的
我跑上楼,拿起来却是一个打错的电话
灯光从户外照到地板上,一个倒放的楔形
我想起另一些日子,多么相像,但又不知道是哪些日子
记得和另一个男孩,站在刚刚雨晴的蓝色背景中
在一根暗黑的杂树做的电话线杆下
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瘦长、急促像是我父亲
7
有一回我在糖果店的柜台上
写下一行诗,但是
我不是在写糖果店
也不是写那个称秤的妇人
我想着其他的事情:一匹马或一个人
在陌生的地方,展开
全部生活的戏剧,告别、相聚
一个泪水和信件的国度
我躺在想象的暖流中
不想成为我看到的每个人
如同一座小山上长着
本该长在荒凉庭院里的杂草
8
小镇的考古学家终身未娶,他年轻时
爱上一个女人,那时她刚刚出土
用楠木棺材存放。在一个阴雨天气里
当地农民将她暴露于众
她一丝不挂连皮肉也没有
她的丝质衬衣早已变成泥土,金子发夹
已放入一位主任的口袋。他看看她的牙齿
年仅十六。他看看她的盆骨怦然心动
她的耻骨光洁饱满像从未有过
压痕,她的胸前似有乳峰的影子
微微颤动。她头枕玉枕
表明她的身份高贵而不可侵犯
因此也不可死亡。那是七十年代
他将她小心藏于阁楼
从此无人提及。八十年代他替她戴上
发套。九十年代他让她
挤进一件粉红色比基尼,整天躺在他床上
但骨架有了损伤,有几处被压断
用石膏小修,下半身绑上坚固的钢筋
只有她的头骨还完好如初
双鄂开合自如像这样:嗒、嗒、嗒
9
在我幼时的每个除夕之夜
我把身高刻在门口一棵梧桐树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发现自己在缩小,并怀着退回到
根部的恐惧
在以后的一个晚上,我看到灯光明亮的房间里
两个恋人像是玩着同样的
量身高的游戏:他与她
是并肩的,他只长到她胸前,然后
滑至她腰部。一个肚脐眼
一个奇妙的树洞
我知道每棵树上都有
附近某人的生活,一棵树被砍掉了
但生活仍在延续
它变成木板,打造成一张新婚的床铺
在那里生儿育女,如此
循环不已
10
一个人爱上一个女人往往是因为
她像另一个。继而在欢聚之后又发现
她们是如此不同
一个园丁声称能记住镇上所有的树木
但如果剪掉枝叶呢,或者
当它们变成木板、课桌之后,你还能辨认吗
以前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认清那些
面目无存的死者。他们领走其中的一个
像领走一份配额
我上中学时,改掉了我的名
以便和另一个区分。我毕业时一个和我
酷似的人上了前线
现在他回来了,只是脸上多了一道
战火灼伤的痕迹。如同在其他地方和时刻里
辨别我俩的胎记
11
我上班的地方
有一张五十年代的
办公桌。平时
我把脚架上去
当有人来时,我就移开
让他们看
桌沿上的压痕:一道很深的
腿的压痕
人们往往会惊讶道
如此逼真
而我告诉他们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缘故
还有其他人
它以前的主人,是
集体创造
就像楼上那个女同事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也同样不是她的
独创,那可能是她母亲的
也可能是她祖母的
甚至有可能
是我爷爷的一个伯父的,它们
一代接着
一代
12
这家有五个女儿和一个
过了中年的父亲。我常常看到
他拎着空垃圾桶站在路口
他的女儿如放飞的小鸟
在小镇的舞厅和宾馆前笑。而他的妻子
我从未见过,她可能
像只母鸡。羽毛上闪动整齐
内敛的光芒
有时他伫立在阳台上
像是在守候。在飘动着的
五彩衬裤和他自己朴实的外套后面
我爱上他家最小的那个
直到她们不断离开
直到我忘了她的美貌和坏名声
如今。他家是消失了,看不见了
仿佛五盏照着他的灯被移开
他暗了下来
13
树木摇曳的姿态令人想起
一种缓慢的人生。有时我想甚至
坐着的石阶也在不断消失
而重又出现在别处
一个人将要离开的想法把他与
当地生活隔开,他的欢乐与不幸
会有新的继承者
一架飞机穿过云彩仍然保持原样
但有时它再也没有出来
一种慢慢到来的恐惧
清晨我在废墟上用餐,我一生吃掉的东西
可以重建一座小镇、一条街道
外加一个油脂的女人,如果可能的话
我将不断吃,不断重建
一些飞鸟、一些野蛮的东西
14
雨天的下午,一个砖雕的头像
突然从我时常经过的
巷子的墙面上探出来
像在俯视。它的身体仿佛藏在整个
墙中,脚一直伸到郊外
在水库茂盛的水草间洗濯
要么他就是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家神
在上阁楼时不小心露出脑袋
这张脸因长期在炉灶间徘徊
变得青灰
这个下午不像现在,倒像以前的一些时刻
我们那时住的地方叫“永宁”
后来叫什么? 反正都是
美好的祝愿。我看到父亲的脸
朝着窗外,我走在雪地里
揣着一张糟糕的成绩单——
三十年前,一张三十多岁的男人的面孔
如我现在一般的面孔
15
经过大街的这个女孩,正在进行一次远足
就像一小片国土那样带着她
独有的气息。她来自我年龄之外的其他地方
甚至她的神情也像某种
异国语言,美妙,但难懂。仿佛
她将要穿过这块荒蛮之地寻找
新的友邦。背包里放着全部历史:几本相册
日记和几件证书……
我知道首先会有一个坏小子的亲近,像个刚刚独立的
殖民地。然后是一个邻国般的男生
一个世代友好的姨夫,一个年迈的足以改造她的强国
16
房子的阴影中
站着一个人,猫坐在门洞深处
苔藓、刺槐树
沉浸于古远的静谧
冬夜
中国庭院中,一座空空的凉亭
这些都仿佛获得了永恒
永恒,就是衰老
就是淬火后的,灰暗、冰冷
当夜晚的恐惧
变成了白日的羞愧
三个弱智儿童并排坐在窗下
仰起他们梦幻般的脸
仿佛三个天使
被囚禁在苍白、微弱的光里
叶辉,1964年生于江苏省高淳县,80年代开始写诗,曾在税务部门工作,2014年离职,现居于南京市郊的一个湖边半岛。著有诗集《在糖果店》、《对应》。
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喜欢,就扫一扫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8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