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杜涯: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组诗)

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
河流

二十岁的那年春天

我曾去寻找一条河流

一条宽阔的静静流淌的河流

我相信它是我的前生

从童年起我就无数次看见它:

在瞬间的眼前,在梦中

只让我看见它:几秒钟的明亮

然后就渐渐消失了身影

那条大地上的孤独流淌的河流

它曾流过了怎样的月夜、白天?

它曾照耀过哪些山冈、树林、村庄?

又是怎样的年月带走了它,一去不返?

永远消失的光明的河流:我不曾找到

那年春天,我行走在无数条河流的河岸

无数的……然而它们不是逝去的从前:

它们不知道我今生的孤独、黑暗

泛着温暖的微波,静静地流淌

仿佛前生的月光,仿佛故乡

然而却总是瞬间的再现

我无数次的靠近使它始终成为远方

多年的时光已过:从二十岁到这个春天

我看到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两个:

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睡眠

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

无限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秋天

我所热爱的事物都在枯黄、坠落

我所记下的一切都在消亡、衰败

我提到了阳光、流水、气候

它们却迅速逝去

我曾说起过花朵、爱情、夏天、月光

说起过苹果树和白杨

——这一切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走出门,我看到了上帝园中的秋天:

树木明朗、透彻,木叶绚烂并且凋谢

天空一日日地明净、湛蓝,并且升高

草木散去,山冈露出来,光亮向高处伸展

而同时却有一些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坠落

从四周、从树木和房屋、从飞鸟

从天空中以及从夜晚的星座上

不停地坠落——

而在树梢、在山冈上、在一切的坠落中

有一些什么东西却在升腾、日益辉煌

——我看到了哭泣、热爱、祈祷、宽广:

秋天的光明……落叶的思想

一个名字:花好月圆

那时,我们举首即看见牡丹 
年画里的明月出东墙,照亮了堂屋 
那时我们园上看果,田里赶雀 
母亲在厨房摘芹菜,煮半锅红薯 
我奔跑出门,看见立冬的白霜 
挂在南园的树上,而东南方一片 
白亮,邻家女人抱柴,呼出白气一团 
后来落雪了,父亲在雪中回来 
说起年景、麦苗、地墒 
我们在雪中滚爬,撞翻了 
柴垛。堂屋中,火盆轻燃,壁上 
贴一年画:一轮圆月和几株盛开牡丹 
它的名字是一种美好: 
“花好月圆”——我要说那时 
温暖曾经来到人间 
譬如天晴了,雪从树上一团团跌落 
大地白亮得刺眼,屋檐下不停“滴答” 
我们欢呼出门,一下子 
停住:天空的碧蓝让我们惊诧 
到了正月,阳光变得淡白 
我们步行去舅父家,路上走着 
赶春会的人,我抬眼:河堤上春冷 
犹在,千万条柳丝已经垂下 
三月,姑姑串亲戚走来 
带来冰糖、核桃、红枣 
我们跑出门,发现桃花在南园 
开了三千朵,蜂蝶嗡嗡飞舞 
柳絮不顾一切扑在墙上 
春天曾经让人无法忍耐 
这是一种奢侈——后来父亲被 
埋葬在河堤的西侧,我们 
的姑姑在几里外,那里 
土上的野蒿年年长得很高 
隔年,桃树被砍,蜂蝶不来 
柳絮空自飞过三百家 
“花好月圆”,三十年只留下了 
一个名字——我要说人间三春 
不常,岁年消逝得太快 
“花好……月圆”,我念出这个名字 
根须回到土里,花朵回到树上,春光 
回到了名叫朱寺的村庄:我幼小,一身 
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阳光中站立 
仰首,苦楝花开了,树木摇啊摇 
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

为某日的夕光而作

我知道一个地方

那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那是灯中之灯,峰上之峰

我今生的心、今生的精神在那里徘徊、凝望

除了那里我没有别的痛苦

没有别的月亮

每一年我都在准备着回去

现在又一天过去了,夕阳滚滚西沉

余晖即将收去它的颜色

我准备好了几件衣物,一些文字和荣誉

看到天边的星光我又停下来了

只是因为浩瀚

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给母亲

她活着时喜欢清扫残花和落叶

吃素食,穿自己做的粗布衣

每年春天养一窝鸡娃,栽几棵幼树

立冬后用白纸贴糊风门和窗户

侧身睡觉时怡然得像个孩童

如今她躺在故乡的河堤旁

在一大片柳树和杨树的浓荫里

坟上开满白雏菊和紫花地丁

有时我去散步,会看到上面有许多

黄粉蝶飞翔,花背鸟在柳荫丛中啼鸣

我说:谢谢你们,陪伴了她的寂静

有时我会梦见她回来家中

给我做饭、开门、叠被、晒衣

拉着我烫伤的手腕细看

她坐在院落里,我站在屋门口

紫楝花盛开在院落上空

光阴中,仿佛她仍健康,我仍芳青……

花家地的秋天

在透明的光中,新建的楼群默立成冥想

一棵银杏树在街头成为众人的风景

街旁的超市安详、温和,如天使的面容

它出售蛋糕、米面、奶粉,和神的甜蜜礼物

商家在喜悦中数着钞票。每到傍晚

银杏和白杨的叶片在路上沙啦啦打转

西边的天空横亘着辽阔的嫣红,像一道

伤口。一个地方,壮丽,召唤迷途者归去

一个又一个的白天连着,居民楼飘着橘子味的生活

公交车打着满足的哈欠,运送着日常、善意

美术学院的学生们在楼窗处晾晒着彩色衣服

星期天他们涌到街上,和一群头戴黄帽的

民工擦肩而过,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微笑地望着

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路旁的中年卖报人小跑着

去追赶被风吹走的报纸,而收废品的河南人

则坐在板车上开始享用寒碜的午餐。有时

我想象重新回到花家地,回到那样一种

存在,生活:它包含玫瑰,暗物质,光,阴影

引领悲苦、欢乐,生者和已逝者的心灵

以及胆怯、卑微、细小,未知和不可名状之物

它指向黎明、认知、终极、抵达和苏醒

它接纳无名、短暂、有限,最终朝向永恒

回到花家地,回到它的呼吸、呈现、完整

并问候纯粹的晨星、朝霞、树丛

在远处,花家地的秋天日益清晰

树木的金黄光影在地上拉长

楼群和站牌温存而可信赖地耸立

秋风相认了澄明,在一切之上延展

一只深情的手将万物的哀伤托起

还给高处的无限,蔚蓝

秋天

是谁带来了这场爱情?
一个上午,悬铃木落花一样飘飞
这坐城市看起来像个破败的花园

每次我出门都看到了那片树林
我总是走近它,仿佛它是我的命运
仿佛是它使我迅速衰亡

仿佛我就要喊出一个遗忘的地名:
比如:"春天"、"栗树"、"山岗"
或者"风"、"流逝",但这些都不是

街头有一车车的黄花被人买走
像秋天的风声又被我听见:
每次我回转身都看到了那片树林
我总是看着它,我总是喊不出声,仿佛我的爱情

我的衰老的上午
我望不见远处的山
我追赶一车黄花并看着爱情走远

冬天的树林

我总是走近那片树林
在冬天的上午或者下午
我独自来到这里,脱尽叶片的
树林被阳光照着,四周充满
明亮而寒冷的空气
几只鸟雀飞去后,再听不到一点人声
一整个冬天都会是这样
风从树林的上空吹过
带有断木和枯草的气味
如果我这时抬头望去
会看到摇动的冬天、静止的天空
以及其他的某种东西
接着风住了
树林像记忆一样,一下子沉寂下来
这时我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静静流去
我感到冬天里我不会再说出话来
有时,雪下了一天或者一夜
树林被雪覆盖,寂静无声,像世界一样
我站在雪地上,想起这个冬天
生命像阳光一样迅速流逝
想起一些人的死而我还活着
这时天空又飘起雪来,并且越来越大
于是我转身走开
把冬天的树林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桃花

最初看见桃花,是在我的幼年 
那年春天,父亲和一群大人带着我 
去给一个邻村的表哥上坟 
走出那个村子,我便看见了 
满园的桃花 
当时我欢呼一声 
一头扎进了桃林 
那个上午,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 
穿行着,桃花在我的头顶 
开得绚烂而又宁静 
猛然,我吃惊地站住 
我看见父亲和那群大人 
正坐在一座坟前 哀哀地垂泪 
一堆纸灰被风吹得 
四处飘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 
消失在桃花间 
后来我知道,那座坟中 
埋着我的从未谋面的表哥 
他在十八岁的那年死于一场疾病 
那个春天,我记住了桃花 
还有纸灰 坟墓 大人们的泪水 
后来我注意到,在我们的村边 
也有一片硕大的桃园 
每年,桃花都开得异常绚烂 
那时,我常坐在门口 
看着父亲走在路上 
然后消失在桃林的那边 
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 
如今许多年过去 
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 
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

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让人沉默的是九月的栗树林。
让人疼痛的是远离夏天的栗树林。
月光下一群白鸟飞越,
让人说不出话,让人感到无望的
是覆盖了整个山坡的风中的栗树林。
  
鸟飞过山岗。田野,湖泊,房屋,
在很远的地方。
  
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在春天,兀自花开,
然后花谢,
不能挽留。
  
而在秋天,在九月,
栗树林中喧响着风声,
一团团的乌云翻林而过,带走了阴影,
还有风,飞鸟,高高的蓝天
山岗上的那一丛野花似乎离我很近。
然而让人说不出话,让人感到无望的
仍然是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椿树

有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
在树影里修理镰刀
头顶的树冠高耸,更接近云雀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蹲着
抽着秋天的烟叶,剧烈地咳嗽
树叶也配合着凋谢
有一年黄鹂在树上叫着空灵
麦田在村外已成为黄金
有一年,明月光临台阶
神仙自天庭传来福音
我站在门口喊“大”,心里藏着桐花
又一年你坐在树影里
心里开始生长病痛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身着
蓝袄,被放进树下的棺木
粗铁钉咚咚砸进棺盖:它们共有六个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
椿树下的寂静,世界的空茫
相信:死亡,它是一个妖精

月光曲

月亮,你在夜空中燃烧
但并不照耀我的生命

你在春天燃烧
你在秋季燃烧
你在冬天辽阔地燃烧

但并不照耀我的生命

像火焰一样明亮
像一盏灯一样明亮
像母亲的面庞一样明亮

但从来也不照耀我的生命

你只照耀我小小的睡眠
温暖的睡眠以及春天般的睡眠

夜空中你如果不是一匹白马
就一定是一只孔雀

深蓝的冬天

白色的太阳 白色的月亮
一个冬天所深藏的不仅仅是这些

槐树上的风,柳树上的风,杨树上的风
以及光滑的皂荚树上的风

一个人在风中行走,他说:回家。
但恐怕已来不及了,地上的小灌木已死

木窗上的风,枯藤上的风,矮墙上的风
两扇风门"哐当哐当"拍打着门框

看一眼头顶的蓝天,他说:回家。
但恐怕已来不及了,菊花正在地上腐烂

河上的蓝天,星角的蓝天,以及树枝上的蓝天
白色的太阳,白色的月亮,以及黎明时的白霜

一个人走在冬天。他离开了棕黄
不是走向褐红,而是走向深蓝

晴朗的冬天

在十二月,我常常忘记身外的世界
也想不起阳光下的细微琐事
冬天的大风在空中刮着
树林在远方脱下了最后的叶片
我常常站在门口
望风天空在远方晴朗
望见树木迷茫的身影
它总是被风扯裂,或者安静无声
有时它的呼啸会使我整日沉默
有时我走出屋门
感受到阳光温和的碰撞
感到大风刮过湛蓝的高空
一些枯树枝在风中轻微地断裂
轻微地掉在远处的地上
然而这个晴朗的冬天并不因此
多出什么,也并不因此而失去

空旷

记得在过去的岁月,正月里 
我总是一个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 
无法融入满城的欢乐,新年的人群 
是的,我承认,我是个黯淡的人 
心里没有光明,也不能给别人 
带去温暖,或光亮,像冬夜的烛光 
我总是踽踽独行,怀着灰暗的思想 
在落雪的日子里穿过郊外的雪原 
在正月里去到阒无人迹的田野 
那时没有候鸟,树木也都还没有开花 
只有初绿的麦苗,和晴朗的天空 
一整天,我都会坐在田野上 
听着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隐隐狗吠、人声 
听着来自蔚蓝天堂的隐秘声音 
听着风从田野上阵阵刮过 
吹过世代的寂静

现在仍是这样:二月已轰轰烈烈 
翻过了山冈,春天的大路上走着新人 
春天的河堤上刮过薄尘,柳树摇荡 
在眼前,在远方,城镇开始了新生活 
新的秩序排列人间的日夜 
生活,它近在身旁,却又远隔千里 
每日,我只是坐在窗前 
看着地上的树木和淡白阳光 
远处的河沿上不时走过一个或两个人 
一阵尘烟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让人想起一些逝去的春天岁月 
时间的长河带走了爱、温暖、欢乐 
是的,每日,我穿过寂静的园子 
心中怀着旧伤、彷徨、对旧日时光的留恋 
听见风从头顶的树木上呼呼吹过 
听见四周树木的微微摇动 
几片去年的枯叶擦过树干,掉落地上 
发出了春天惟一的声响

采石场

在夏日,山谷里生长着沙枣、矮槐 
溪水漫过浅浅的卵石,流向 
无名的远方。若是上午,一些羊儿 
会踏乱野花,来小溪边照镜子,它们的 
最终目的是给小溪一个长长的热吻 
一些人会蹲在小溪边,洗一把脸上的热汗 
他们总被远处的山坡吸引,那里 
生长着山榉和毛栗树,夏日的风不时 
吹过,使它们发出轰然的喧响 
幽暗的,明亮的,有着 
列维坦或康斯泰勃尔油画的风格 
但那些人不会想到这些,他们必须 
回到高处的采石场,和在那里更多的 
坐在石头上歇息的人汇合 
很快,碎石机重新启动,发出轰鸣 
粉碎的石块被链条带往高处,跌落在 
碎石堆上:一座尖尖的小山又增高了一拃 
它们很快就会被工人们装进卡车,带往山外 
一个平原上的水泥厂是目的地,在那里 
它们达到了灰色的极致:经过加工,它们 
成为了对人类有用的水泥 
而碎石机链条上,另一些更碎的粉尘不跌落: 
它们只是飘散,并被风带往山坡、山谷—— 
以灰尘的形式,它们留在了原地,然后是 
无声无息地消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 
采石工人拒绝这种矫情和浪漫,他们学习身边 
山头的沉默,放炮,崩山,撬掘,粉碎,装载 
挖掘机,碎石机,钢钎,铁锤——这世界用 
自己的硬,粉碎他们的软。无论如何 
轰鸣的碎石声中他们没有了多日前 
找不到活干的恐慌、无助、暗淡 
——劳动,永远使人心安 
他们灰头土脸,挥汗如雨,心中有着 
各自的小算盘:房子,化肥,学杂费,提留款 
现在是八月,他们还可以挥汗再干半年 
直至寒风吹,雪花落,群山换了素衣 
工人们衣衫褴褛,拿了铁锹,坐上卡车离去 
随后撤离的是挖掘机、碎石机、传送机 
被挖去的山体,像一个巨人身上的灰疤 
但很快就被白白的雪覆盖,被覆盖的 
还有山谷,小溪,山坡,山榉和毛栗树林 
喧闹了一年的采石场,现在静下来了 
仿佛敌人已撤去的不被记录的战场 
只有静:本来的,巨大的,蔓延的 
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什么事也没发生

叙述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诗情 
就像从前,偶尔经过一个村庄 
陶醉于它阳光下的宁静 
或者误入一片树林,向前走着 
身不由己,脚下枯叶微响:它来自往年 
现在我仍是身不由己,置身于人群和高楼 
或者说,我终于置身于祖国的心脏 
祖国,我热爱它,我从小受的是这样的教育 
尽管车流常在心脏拥堵,像一个人 
患了心肌梗塞 
有树,但没有树林 
有河流但水泥河岸上种满家花 
人们散步,牵着各式各样昂贵的小狗 
养狗,是一种有闲和高贵的生活 
是品位的象征,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电影 
英国贵妇人戴宽沿帽,身后跟着卷毛小狗 
终于,高贵和有闲来在了我们的生活中 
据报上说,法院中着新装的大法官 
又在审理一起狗之间的伤害案 
当然,狗,也是生命,权益需要维护 
佛经上也说:一切众生皆平等 
无论如何,我该庆幸在有生之年 
见到了衣食无忧 
年轻人去听歌剧,谈论叙事曲、威尔第 
勋伯格和贝尔格的表现主义 
被马列主义养大的老人们现在开始养老 
在长凳上下棋或闲谈,准备度过幸福晚年 
每到一些节日便集体进行歌咏活动 
中年人仍是中流之砥,他们谈论先进性教育 
对国家文件的熟悉胜过小地方的县长 
而在更小的地方,我的乡亲仍在为 
买一件廉价的上衣而犹豫 
考虑到农业和孩子的学费,不敢有疾 
他们不知道歌剧、英国别墅和贵妇人的狗 
他们总是赶不上列车,拖着祖国前进的后腿 
他们鼓励后代远走高飞,背离故乡 
譬如像我,而我现在惟一的安慰 
是窗外的几棵杨树 
它们正被季节换上黄装 
并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慷慨地 
将黄叶哗哗地赠给大地

为一对老夫妇而作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父亲的表兄、表嫂

我称他们为二大爷和二大娘

他们村的小麦春会上

幼年的我第一次到了他们家

那时阴历三月,田野碧绿,万物疯长

他们带我父亲去一片盛开的桃园上坟

他们的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一个年轻人

数年前病死在了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

他们亲自为儿子摆下了馒头、祭菜

亲自为儿子点燃了纸钱

然后坐在桃树下的地上长哭不起

二大爷和二大娘

在临街的没有院墙的

二间破草房里渐渐老去

除了我家和他们惟一的出嫁的闺女

他们再没别的亲戚

据说他们偶尔坐到街边卖开水

以赚取几个钱看病、买盐

他们年年步行十几里,老夫妇俩

穿过树林,穿过麦地、桥梁、河流

穿过几条长长的乡土路

到我们家走亲戚——

为了人世上的温暖、相聚、亲和力

后来二大爷死去了,二大娘

仍迈着小脚的缓慢的步子

很认真地到我家走亲戚

脸上露出平和的善良的笑意

我从没听见她对什么人抱怨、哭诉

她似乎已和她的命运并肩而行

再后来她老死在了破草房中

我的父亲、兄长赶去,和她女儿女婿一起

把她葬在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身边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寂寞、无助、孤单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的二大爷和二大娘

如今已离世多年

他们在世时我年幼无知

至今我不知道,在失去儿子后

老夫妇俩如何度过漫长的秋日和冬日

寒苦的心能否用回忆温暖

而当春天的早晨,桃花盛开

他们打开房门,泪眼恍惚中

会看到谁的身影

已从门外归来

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

我梦见你来和我告别了,母亲,如古书和

老家有关先兆的传说,你说你要走了,我抓住

你手,像抓住宇宙,我的恳求是百木的恳求:

“妈,先别走。”而你将手抽回,后退,消失

我惊醒:星出东南,雾落西北,凌晨四点

的风吹过屋顶,远处的群山上有残月飞行

“妈没事,只是有些糊涂了。”天明,电话传来

乡音。糊涂,源自生活的积累,源自你没逃脱的

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为何你不将那个

猛然摔倒和从此卧病床塌的日子跳过,如某种

传说?我看到薄被下的你,越来越小,似一段

朽木,会忽然问一句“门关了没”,然后翻身

朝里,露出的白发,如同即将熄灭的蜡烛

而有时你清醒,倚被而坐,窗外的阳光使你

安静,告戒儿孙出门穿衣,你会说:“干冬是年下”

正月你会说:“雪打灯,来年好收成”,到了

秋天,你又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就像

现在到了岁末,你说:“又快到开春了”

开春,鸡鸣东墙,杏花落墙外

田野上生长着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

猪耳朵草、扫帚苗、荠荠菜生长在南坡

灰灰菜、面条棵和茅草穗在村庄边围绕

母亲,我把这些草名还给你,连同

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

无可阻拦地,你衰老,在堂屋和庭院中逐渐

缩小,在村庄的孤单中任性地患病,不顾

槐树和柳树的疼痛,这个过程我经历了

十几年,我接受,如同接受落日的缓缓

远去。你,十八岁嫁人,伺候丈夫,上厨下地,生

五个儿女,在十几里地面消耗尽一生,母亲,生命

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床被褥,做一堆

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食发愁?

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

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

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里外

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床上?

透过儿子家的窗户,你望向遥远:无限和虚无

有一次我听见你嘀咕说“想回去”,然后不再

吭声,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不敢承认说过的话

母亲,我想知道你想回到哪里去?回到

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

楝树下拾捡楝实?或者回到春天

的庭院,我从外边玩一阵回家,看到你

在水井边捶衣,回转身,院中的两棵

槐树开花了,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或者也可以回到你的暮年,你健康,拄拐杖走动

我从城里回去,远远见你独自坐在土堆上,咧开

嘴朝我笑,我停在你身边,你问道:“回来了?”

然而你回不去,只能活在现在、此时:生命日渐

黯淡,夕阳就要沉落西山。没有谁回去过:从

影剧院出来的那些人,或者屋角的那把破椅

我看着你被疾病死死拽住,鼓励你吃饭喝水,忍下心

看你挣扎,这一切源自我的茫然:对于我,你的熄灭

是岁月的熄灭,你的离去也便是春季的离去

活着,不怕拖累儿女,不怕挣扎下床时

摔倒在地,一顿一碗饭,每日几杯水

母亲,对于你还活着的世界,你留恋吗?

你谈起材板、寿衣,似乎那是别人的死、丧事

但当你注目窗外的树木、天空,我明白,带着

病痛和死亡的阴影活在人世上,有多么沉重

作者简介

杜涯,1968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乡村,毕业于许昌地区卫校护士专业。曾在医院工作10年,后离开医院,在郑州、北京任图书编辑、杂志社编辑等职。12岁开始写诗,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1998年)、《杜涯诗选》(2008年)、《落日与朝霞》(2016年)。先后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刘丽安诗歌奖”、《诗探索》年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现居许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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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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