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耳夜鹭》艾玛

二零一六年初,我回了一趟家乡小城,聚会闲聊中,有位同学提到了小城一家音乐培训学校校长失踪一事。对于因何失踪,大家的看法非常一致,“被XX的儿子搞哒!”XX曾是我家乡小城一位重要的领导。那家培训学校距我家不远,我曾多次从它那巨大的招生广告牌下路过。回到家我跟父母聊了起来。“是的,他不见了。”我妈说。我妈的说法和我同学的说法惊人地一致,“大家尽是这样讲。”我妈说。我妈每天忙完家务后,会在下午去和街道上的大爷大妈们玩一会小麻将。她所说的“大家”,自然是指那些街坊们。第二天,我陪我妈去菜市场,我妈去水果摊给我买甘蔗的间隙,我跟一位卖菜大姐聊起来,我问起了那位失踪的校长。“你才晓得?”卖菜的大姐笑道:“老早的事哒!乱搞男女关系,被XX的儿子搞哒!”接下来,我问过修鞋的大爷、服装店的小妹、米粉店的夫妻俩,得到的说法都是那样。

大约十年前,我刚开始写小说那阵,我先生去东京出差,他拍了张照片发给我。那是东京警察署门前的一块电子显示牌,上面不时更新着失踪人口的人数,以及个人信息。想到我们的现实,我非常感触,为此写了一个短篇。这么多年过去后,同样是失踪,令我感兴趣的已不再是案件本身,而是人们无比确凿的语气。后来我又向在司法部门工作的家人、朋友打听这个案件,我听到的是:市里当时成立过专案组,经过大量调查,很遗憾案件没破,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那个官员的儿子。而且,那个官员和他儿子早在几年前就因为经济犯罪双双入狱了。朋友摇着头,说:“一些人吃饱了没卵事乱讲!”

回到青岛我开始动手写,我想,写个短篇就好。显然,这桩失踪案,官方没破,民间却将它办成了一桩铁案。希罗多德在《历史》中提到了关于导致希波战争的两种说法,他说:“这两种说法,哪一种合乎事实,我不想去论述。”他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我也是。我最初的想法是,我只要写出我内心的忧虑、不安就好。有个周末,我和我先生去崂山附近的渔村玩,我们很偶然地遇到了一位采茶大姐,我们跟着她去她家买茶。她在新起的房子里给我们泡自产的茶喝。喝着茶,她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栋农家小院,说:“那是我家的旧宅子,我这新房子是给儿子起的。”提到儿子她瞬间忧郁了。她的儿子二十七岁,未婚,没有女朋友,没有工作。她指了指楼上,“天天就在楼上上网,总也不下楼,我们不知道他啥时候吃饭,啥时候睡觉。”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离开的时候我留意到门厅有一双半新的耐克运动鞋,应该是她儿子的,比我先生的鞋要小两码,鞋带松松系着,鞋后跟没有踩踏变形的痕迹,它的主人应该不会太高,也不会太胖。就这样,那位“楼上的儿子”改变了我故事的走向。我隐约觉得,我故事的主人公,像那位儿子隐身在楼上一样,正安静地隐身在两种说法相左的地方呢。

稿子通过终审后,有一天,责编王老师留言给我,大意是能不能再强化下摄影师?大家都觉得他的形象有些弱。其实在这之前,从小说的题目,到一些细节,王老师给过我不少建议。不巧的是,看到留言那天我已收拾好行李,准备搭乘第二天的飞机出门游玩。我不想带着工作出门,又不想一件事没弄好就出门。我苦恼地电脑前呆坐了好一阵后,突然就想到了那只鸟,白耳夜鹭。我在读博期间,选修了一门关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课,有一阵子,没事的时候我常浏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的濒危及灭绝动植物名录,看的时候人会变得伤感,那么多美丽的东西从这世界消失了!每一天、每分钟,这样的事情都在发生。有两种灭绝动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种是旅鸽,一种就是白耳夜鹭。旅鸽曾经多得像是天上的蚂蚁,飞起来遮天蔽日,现在,它一只也没了,一场人类、自然与时光合力进行的大屠杀结束多年后,人们才惊觉它的灭绝。而白耳夜鹭给我的感觉,则是个幽灵一样的存在,不喜群居,非常孤独,没有亚种分化,连个表亲都没有。想起它,我赶紧百度了下,神奇吧?两年前居然有人拍到过它!多年前就上了灭绝动物名录的,又出现了,它可真是这世界上最有故事的鸟了!小时候上美术课,学到的一点知识至今未忘:如果要表现光,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画光,而是涂抹出事物的阴影。通过白耳夜鹭,我希望这个故事有了一道它自己的阴影。

至于那个小酒馆,它就在青岛鳌山卫海湾边,老板在屋前的平地边堆了很多黑色礁石拦截海水。涨潮的时候,人坐在屋子里吃饭喝酒,海浪轻松越过那些礁石,几乎能扑到窗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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