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筱宏 ||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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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文|吴筱宏

  父亲一次次把园子的菜送到我家的餐桌,在这个瓜果飘香,菜青叶紫的季节,菜市场丰富充盈,而父亲走二十里山路,再搭车给我驮到家,蛇皮口袋里一股脑滚出来的似乎不是豆子,青椒,不是南瓜,豇豆,是争相恐后的记忆,捎带着厚厚的泥土躺在了我家的阳台,沾满泥土的土豆,和连同泥土拔起的葱花,让我的心抽了一下,老家的气息一下子涌到了我的面前。我说很多次了,不让他给我拿菜,我们吃啥都很方便。

  可父亲说种的太多,不吃就糟蹋了,你们啥都买,能省点就省点,于是父亲就这样一次次走很远的路送到家里来,择豆子,掐豆茎,我把沾满乡下泥土的葱一点点整理干净,用水一遍遍洗净,把他们整齐放进冰箱里时,心里充实而温暖,它们是父亲的小兵小将,遂老父亲的愿,顺溜地呆在冰箱里,等着我对它门进行合理的差遣。

  择菜 的时候我的思绪回到了乡下,回到了那个滋养我青春的小山村,那块菜地,没有间断的时令菜果,将母亲的厨房烘托得色彩斑斓,香味四溢。父亲专门种下了玉米,好让我们吃点新鲜的煮玉米棒子,再长久点就可以在灶洞烧着吃了,清水煮的玉米棒子香甜极了,烧好的包谷,用根棍子插着,一粒粒烫嘴的清香,细细咀嚼,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那个美啊,脸颊两旁染上了黑须,像是故乡被晕抹的黄昏,有一种踏实,温馨的美。

  做饭时到菜园随手揪一把葱,或者青菜,锅里立马香色怡人起来,黄瓜架下沉沉的黄瓜,挂着收获,挂着喜悦,还有密麻麻,沉甸甸的番茄,摘下一颗,咬上一口,蜜汁味美,韭菜,香菜娇嫩争春色。望着不远的河流,苍翠的群山,匍匐泥土的气息让人陶醉,到处都是青涩的记忆,到处都有年少的足迹。

  由于忙,父亲常会来家,故乡变成一幅画,烙在脑海里,时不时地在父亲嘴里翻来覆去,温故而知新。很多时候想把自己放进去,放到那个画面,带着现在的心情重温那山那水。那个叫龙潭的乡下收藏着我青春的档案。父亲生怕我忘记总会时不时地翻新,提起。

  我入学的前三年是和父亲一起走十几里山路,两山夹缝的脚下是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我一路小跑跟在父亲的后面,极目四野,空山无人,父亲迈着稳实的步子坚定前行我一边东瞅西望,一边极力的追赶,,害怕一不留神,就撵不上父亲,群山连绵,我还是一个幼年的小孩,惧怕一人独自行走。

  

  那时的冬天,天未亮,母亲就起床为我们做早饭,我总是贪恋炕上的温度,当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穿好衣服,不由自主地又溜了下去,直到父亲用扫帚拍打我的屁股。才不得不机灵着一跃而起。匆匆塞饱肚子,雪在我熟睡的时候降落人间,眼前的世界白茫茫,枝桠被雪压得不负重荷,不时传来折断声,枝头上的雪散落一地,瞬间就将皑皑山野砸出细密小孔,远远望去像是白皙女子脸上唐突出现的麻子,令人好生惋惜。

  清晨的风凛冽的刮过,我的小脸蛋刀割一样,削得生疼 。一路上,沿途的河流山泉成为了形状各异的冰条,掰上一根噙到嘴里,冰冷又不失甘甜,父亲身板矫健,一会的功夫我就被拉下好远。不得不停止一些杂念,向着父亲疾走的身影一路追赶。

  父亲是那所学校的唯一老师,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外面已经有很多家住附近等待着的学生了,腋下夹着课本,一手端着粉笔盒,一手拿着口哨的父亲,立于院落中央,随着口里的哨子一响,远远近近玩游戏,以及河里捉小鱼小虾的应声而返,我无数次着迷于鼓起腮帮子吹响口哨的父亲,口哨在当时的学校,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记得一次我好容易将父亲垂挂胸口的口哨偷到手上,神气的站在院落中央,学父亲鼓起腮帮子小脸挣得绯红,清脆的哨子一响,孩子们急速的从四面八方奔回教室,我忘记了口哨一响不仅是指挥学生,同时也指挥着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应声走出房子的父亲面色恼怒,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即刻降临,我扔下口哨赶紧跑掉,等教室里的孩子们明白过来,一顿巴掌般的哄然大笑甩向我的后背。

  渡着步子的父亲,抱着土墙的教室转圈。上玩一年级的课,接着二年级,然后三年级。我总是被安排在父亲的眼皮子地下,无比悲催的遭遇着轻舞飞扬的粉笔末,眼睛却得牢牢地定在父亲的嘴唇上,稍不留住神,那把一尺多长的木尺就落在我的头上,有一次,我思想不受控制的开了小差,父亲手起尺落,我后脑勺立刻鲜血奔流,当时怎么也止不住血,渗出白骨,直到现在,也还是有伤痕存在,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完小,校长狠狠地训了父亲,父亲显然也被自己当时的血气方刚给吓着了, 好些年过去了,好像都没有对我再动过手。

  到了晚上,学生都走了,夜黑得可怕,一些子叫不上名的动物嚎叫,还有父亲的鼾声,我把被子盖在头顶,陷得很深。我感觉到了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唯一证明我存在着的是陪伴我的闹钟,嚓,嚓,嚓,时光流动之下,岁月成为一面镜子,通往成长的路上寂寞幽静。就这样我慢慢地从幼年变为了多愁善感的少女。

  父亲正直木讷,不知何由得罪了校长,当了十八年民办教师的父亲回家了,从此将目光移向了他热爱的土地。后来好多老师都转正了,父亲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找任何人,就那样随遇而安地生活在乡下。

  或许是哪里黄土不养人吧,父亲很快对田地投入了浓厚的眷恋,以另一种方式给苗儿浇水,为种子松土,庄稼就是他的学生,茁壮而茂盛,茬茬都是学生奉上的答卷,季季都有期望的收获,一年年的播种与收获,艰辛连同汗水把父亲的额头勾勒出牛犁过的模样。

  父亲老了,消瘦得越发明显起来,自从母亲走后,家里就他一个人,房子很大,土地很广,父亲看起来很渺小,天一亮,他就把自己放进地里,直到天黑才把自己放到那个偌大的屋子,他地种得细致,自然比别人就慢很多,小时候家里没有劳力,我有太多的时候是跟在他们身后割麦,锄草,父亲总在我的身后捡拾那些我粗心遗留下来的麦穗,絮絮叨叨,没有劳力,加上父亲把田种得仔细,我们家的活总比别人家的多,别人都收割完了,晒场了,我们还在起早贪黑地赶着收麦。腊月的时候别人都在杀猪,熬糖了,我和父亲还在道场据木材,那些长而粗壮的树木是父亲从好远陡峭的山上驮回来的,每天收工的时候捎一根或两根,日子久了,就起摞子了。

  我们把它架在木马上,一截截锯断,然后父亲用斧头劈开,一排排码在屋檐下,看到快要挨着屋顶的瓦了,塑料纸蒙的窗户,被奶奶用红纸剪成小人或者花儿贴在上面,挂好对联,扫干净道场,年就以一种富足的景象开始了。

  父亲像所有乡下老年人一样,闲不住,一闲下来哪儿哪儿都是病,父亲患了脑梗,治疗过后,腿就有些不利索了,一次他在广场上转,我和朋友坐在旁边聊天,正面走过来的父亲,腿脚有些踉跄了,身体由于步子的不平衡显得有些颤颤巍巍,形象上有点老年痴呆的迹象了,他的背影已经苍老,我想起父亲带我上学时的背影何等矫健,潇洒,一不注意就把我撂下好远。

  如今的父亲到了日落西山,接近黄昏了,他会一点点向暗处走下去,走下去,直到我视线再也眷顾不到的地方。龙应台在【目送】里写出对孩子的温情,而目送何尝不是对慢慢和我们渐行渐远的父母,要不然朱自清的{背影}会令万千读者酸楚苦涩呢!

  看着父亲干枯的手臂,我说你就不能待在我这吗,父亲说:还有几颗核桃树,毛栗树要阔,那是把果树地下的树木草丛全都阔干净,打核桃毛栗时就很容易捡到筐里。

  这是一个艰苦的活路,匍匐在荆刺之上,顶着烈日,想象着瘦弱的父亲挥汗如雨地呵护着那些果树,像是呵护他的孩子。走哪父亲都放心不下它们,放心不下它的这块田,那块地。

  钢筋水泥的房子毫无温度,即便是上下楼碰见的邻居彼此间也只是客气的打声招呼,哪里比得上乡下朴实笑容的亲切,端着碗就可以东家串西家走,说说天气,扯扯庄稼,熟悉的如同门前的一草一木。

  农闲的时候,种子埋在土里,万物沉寂。父亲还是闲不住的,他在街上,河堤旁,寻找他的宝贝,一些被人丢弃的瓶子,纸壳子,像果实一样被他背回来,细心的整理,甚至不远多走几里路卖个他认为的好价钱。

  因为父亲,我也对这些平常忽略的废品有了感情,我会把家里饮料瓶子,酒瓶子全给他留着,我知道他对这个感觉亲切。每次来家,我都很自豪地说:看我给你都留着呢。

  有一次,我在卧室睡觉,听见阳台上细细碎碎的声音,仔细听听,像是撕纸壳子的声音,我想父亲不睡觉,又在侍弄他那些宝贝了。等我醒来,真有点哭笑不得。原来父亲把客人送的咖啡,还有两瓶昂贵的1573,包装盒全被撕掉,看看阳台,安静放着捆绑好的战利品。

  我想 ,他在整理这些宝贝的时候内心一定是充满温情的,一样样分门别类,齐整排列,像他悉心培养的军队,服从温顺,没有丝毫的凌乱和怠慢。

有一次清明我们为奶奶拦坟 ,父亲挖土,我和姐姐用筐子来回运,看着慢慢鼓起小山包,父亲说:坟就靠子孙时常照看,你看隔壁的那座坟都快平了,要不了多久就塌下去了,不会有人记得那还有一座坟。

  那是一个五保户,活着艰难,死后也凄惨。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记得那会追着棺材跑了好远。我脱口而出:好快啊,奶奶死了都二十多年了,我们都老了。

  父亲坐在坟头前,缓缓地掏出从不离身的水烟袋,从一个小布袋里捏一撮烟叶 填满烟斗,划亮火柴点着,猛吸一口说:你们还年轻哩,正是干事的时候,我是老了。瞬间我羞愧起来,在父亲面前谈年龄,就像在乞丐面前叫穷一样,有些卑鄙。

  父亲说:以后我躺下了,你们要多来看看。水烟袋被父亲的嘴唇砸吧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我眼里,动听极了。记得小时候我看父亲抽着水烟袋,总是看得很着迷,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悄悄拿起水烟袋,学父亲那样猛吸一口,不想难闻的水一下子呛进我的肺部 ,怎么也吸不出天籁般的声音。只有一种呛人的难受。

  记忆里老家的门前坎下,总种着一片烟叶,大片片的叶子娇嫩翠绿,收割时父亲一片片整齐地捆好,挂在树上晒,然后糠干,最后一点点磨细,装进炕头的袋子里,成为日常生活里必不可少的功课,每次上课前父亲都要仔细温习,认真缓慢。

  一切停当过后,猛吸一口,接而呼噜呼噜的声音简直是让父亲无比享受。他磕掉被洗过的烟渍,迅速地装上新的烟叶,循环反复,每一次就要换七八次的样子,似乎才过点瘾。微咪着眼陶醉不已。

  现在好像没有那种烟叶子了,父亲也抽起了纸烟,要是谁给他买的贵了,他会去商店里换些便宜的,多出来的几盒烟好用来打发他寂寞的日子。关于水烟袋,以及水烟袋所缔造的独一无二的音乐就从此定格了,聚焦在那些父亲沉醉的旧时光里,仿佛一张老照片,有些发黄,却是相当相当地温馨。

  姐夫是上门招的,所以父亲和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姐姐和姐夫平常不在家,家里就成了父亲一个人,一个人的父亲在田间地头,在山坡小径,一个人的父亲常常天麻麻亮吃点,月儿袅袅升起时候再胡乱吃点。

  无论我在那,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劳作于乡下的父亲。不论处于繁华城市,还是面对下箸的美宴,脑子里总会蹦出父亲奔波乡里不停劳作的影子,这会让我陡然间心绪烦躁,索然无味。

  父亲喜欢吃我做的饭,麻辣味重,可父亲的饭量减少了,瞌睡总是很多,在我家沙发上父亲总是坐着坐着就睡了,要么歪着,或者躺着,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我不时地瞟上一眼,心里满是忧戚,父亲老了,且一天天地继续老去,像是一棵树,渐渐地失去了茂密的叶身,成为冬日里干瘪的枝桠,无声地诉说残忍岁月,默默轮回,悄然变迁。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会轰然倒塌,一棵老树,脆朽得只剩下形状了,禁不起任何的推毁。

  在我们被电子控制的家里,父亲坐卧不安,我说你也和广场的老人一起锻炼吧,和他们下下棋,玩玩纸牌,父亲出出进进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乡下的老屋,那些被父亲抚摸过千百遍的田地,还有那些子果树和一些零零碎碎地和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家伙什。

  乡下的父亲孤独,但是相当恣意。山山水水都是亲人,他的地盘,他是主人。他惬意无比。

  我的心总会和他一起回到乡下,回到那些田间地头。被汗水腌渍过的青春时常飘荡着熟悉的气息。那一些子记忆如同乡下盘根交错的大树,错综复杂,根须牢固,蔓延辽广,潜伏极深,走到哪里,都在我心底珍藏,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稍一牵动,就有骨头连着筋的疼痛。  

作者简介
吴筱宏

  吴筱宏,陕西柞水县,柞水作协会员,七五年生,草根游民。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红尘,于文字的酒里长醉不醒,精神世界有文字的填充丰盈饱满,自我感觉富可敌国,红尘虽纷杂,此酒可抚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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