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辉 | 耳光
耳 光
多年前的那一记耳光,让吴忠实后悔了大半辈子。
事实上,在近40年的教学生涯中,吴老师一直是个平和、严谨的人,跟同事、学生相处融洽,是公认的老好人。他也不像那个时代的教师那样,动辄体罚学生,他觉得那是无能的表现。学生其实是很好管理的,用一个小品演员的台词说,那就是“用你的真心,换我的爱心,”就这么简单。
可是,那节课上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老吴窝心了半辈子:当时他站在讲台上,背向学生在黑板上写字,突觉肚子发涨,不期然放了一个响屁,声音还挺大。他也没想到那个屁的声音会那么大,待听到一片“嗤嗤”的笑声传来,他回转头,见大部分学生掩嘴而笑,只有最前排一名叫陈堃的学生,咧着嘴,捧着肚子,在跟旁边的几名学生挤眉弄眼地笑。本来摊上这事,就让老吴很没面子,大庭广众之下,有学生竟这般放肆地大笑,他不由得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甩出一个耳光,只听“啪”的一声,陈堃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红印,接着,鼻血缓缓流了出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学生家长不依不饶,老吴赔礼道歉不说,还挨了处分,这让他至今还耿耿于怀。那似乎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打学生。
如今老吴退了休,尤其欣慰的是,一直让他不省心的儿子成家后,一改游手好闲的老毛病,安心在工厂上班,这让他宽心不已。可想不到的是,那天一大清早,儿子就打开电话,说他在小区门口因非法出租,车子被交通局扣了,要交5000块钱罚款。儿子说:“爸,听人说现在的交通局长是你当年的学生,你抓紧时间找找他,把车给要回来。”
“我的学生,谁?”老吴一怔,在他印象中没有学生在交通局任职。“听说叫陈堃,前些日子从乡镇上来的。你当年给他当过班主任。”
“陈堃?”一听这个名字,老吴的脑袋“嗡”地一声,多年前的那一幕立时浮现在眼前,那记响亮的耳光音犹在耳,让他脸上的肌肉一哆嗦,“陈,堃?哪个陈堃?……”他喃喃着,脸上火辣辣的。
“你忘了?听说你给他当了两年班主任呢,”儿子大声说,“最近正撞上交通秩序整治,没局长点头,谁说情都不行。爸,你快点过来吧,我打听到了他住哪儿。今晚他可能在家,抓紧时间,要不就不好办了。”儿子看来是真急了。儿子从小就调皮,高中毕业后无所事事,跟一帮朋友天天在外面胡闹,好喝酒,醉了就惹事,让他操碎了心。好不容易给他张罗着成了家,消停没几天,谁知又摊上这样的事。要是别人还好说,他拉下这张老脸去求情,说不定能成,可为什么偏偏是陈堃呢?当年因为那一记耳光,他背了处分,陈堃转学,从此再也没见过面,只听说他毕业后当了公务员,没想到现在竟是交通局长了。
正在胡思乱想,儿子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有两瓶酒,两条烟。“爸,你抓紧时间去吧,我把你送过去。”儿子急匆匆地说。
陈堃住的是一幢二层楼房,两扇黑漆大门,很气派。老吴老师站在门前,犹豫再三,还是按下了门铃,随着音乐声响起,他的心也随之颤抖起来,眼前老是出现当年的那节课的情景。“要是,我不打那记耳光多好啊,”他在心里嘀咕着,“看来,冲动真的是魔鬼啊!”真是的,一记耳光让他纠结至今,也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这时,只听“嘀”地一声,对讲系统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找谁?”
“我,我找,陈,陈局长。”老吴有些慌乱,接着说,“我姓吴,我是……我是他的老师。”
等了一会儿,门“嗒”地一声,开了。就在拉开门的那个瞬间,老吴突然鬼使神差地顺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声音还挺响,吓了他一跳。
提溜着东西晕乎乎地走进门去,老吴感觉像踩在棉花团上,轻飘飘的。一抬头,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早迎了出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说:“吴老师,您好啊,快进屋。”
进了屋,老吴打量了一眼陈堃,跟他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孩子一点也不像了。他搓着手,说:“你,你还记得我吧?”
“怎么不记得,当年你给我们当班主任,教政治,对我特别关心。”陈堃倒了一杯茶,又拿出烟,亲自给他点上。“当年,我们班有个同学跟我重名,只是字不同,你就用‘南、北’区分,我是‘南陈昆’,您还记得吧?”
“哦,好像,记得……”老吴一时也不敢确定,但再瞅一眼面前的这个陈局长,似乎还真不是当年他抽过耳光的那个学生。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放松,举起茶杯喝了口水,笑了。
事情办得出人意料的顺利,陈堃说:“老师,说实在的,要是别人我还真不能破这个例。不过,谁让你是我的老师呢……”他看着老吴,脸上全是笑。
但老吴还是有些愣怔,他实在想不起面前的这个陈局长,到底是‘南陈昆’,还是‘北陈堃’,甚至他当年打过耳光的那个学生到底是哪个,他似乎也分不清了。不过,从刚才的情形看,此陈昆应该不是被打的那个吧……老吴老师一时也有些糊涂了。
告辞时,陈局长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手里还提着两瓶“五粮液”,说让老师尝尝。老吴连句客气话都没说,还在心里嘀咕两个“陈堃”的事儿。直到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了,他才醒过神来,看着手中的酒,如在梦中。
“哎,真是老了,当年的事儿大多记不清了。要真知道他不是那个陈堃,我又何苦打自己一巴掌呢?”他摸一下还有些隐稳作疼的右脸颊,下意识地抬起手,“啪”,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此时,陈局长站在屋里,从对话机的小屏幕上,将这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在心里说:“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的那个耳光,为什么会让我记恨这么多年呢。真是没想到,一个老人竟会打自己耳光,看来,他一直是心有愧疚啊!而我,以前倒显得小气了,抽时间得去看望一下吴老师了,当然,还得以‘南陈昆’的身份。”
周衍辉,山东省即墨市人,70后,教育工作者,喜读书,业余作文,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