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吹捧先人,当心鬼来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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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篇稿子最高能得到多少打赏?
前几天游荡到洛阳,去龙门石窟打卡,无意中发现了白居易晚年栖身的香山寺,看到史上最高打赏纪录:六七十万贯。
写稿的是白居易,打赏的是元稹的家人。因为,白居易写的是元稹的墓志铭,元稹的家人为了感谢他,送他“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白居易《修香山寺记》)。
臧获就是奴婢,还有车马、银马鞍、绫罗绸缎、玉带等,白居易把人和财物一起折成时价,值六七十万贯。
唐时一贯差不多等于一两银子,按当时的购买力,以米价折算,一两银子约等于现在两三百块人民币,取中间值,250,那么,六七十万,最少1.5亿人民币。
元稹世家出身,本来就有钱,最高曾当到宰相,这六七十万,他家当然赏得起。想想当今那些动不动几百亿的大老虎,1.5个亿只是个零头。
白居易跟元稹合称“元白”,两人的基情不亚于李杜。元死白悲,哪怕一分钱都没有,白居易也会写墓志铭。但给了这么多的打赏(或曰稿费),完全超出常规,也在白居易的意料之外,所以他极力推辞,但元家人几次从山西往返洛阳,求他收下,最后没办法,只好收了,但全数捐建了香山寺,也让他晚年有了一个极佳的安居之地。
这个,极有可能是元稹临终时的安排。这样做的目的,第一,墓志铭只有好基友来写他才放心;第二,他知道好基友没啥钱,用这样的方式送他钱,也可让他实现白居——易的人生理想,不至于像杜甫那样在穷困潦倒中了残生。
有这样的背景,白居易给元稹写的墓志铭,皇皇一千多字,几乎是完整的元稹传,里面,当然全是好话。
比如说他年少天才,“公受天地粹灵,生而岐然,孩而嶷然”(岐然、嶷然都是聪颖早慧之意)。
说他诗文写得好,“公凡为文,无不臻极,尤工诗……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写什么都登峰造极,每写一诗,都会被第一时间大量转发,确实夸张了。
说他的人生理想,不在写文章,“实有心在于安人治国,致君尧舜,致身伊皋耳”。事实上,元稹应该真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但他在政坛上名声一般,晚年跟宦官交往过密,几乎每次党争都卷入,所展现出的权欲,也颇为人诟病,陈寅恪就这么评价他:“词虽美而人可鄙。”
当然,为好基友写墓志铭,以正能量为主,也是可以理解的。元稹才华摆在那,夸张点可以接受,他也不是大奸大恶,美白一下,人之常情。至于他年轻时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后来还占便宜卖乖写了《莺莺传》,那是人家私德问题,不要把墓志铭当成文明码。
不过,要是写墓志铭时过度吹捧,那不但活人看了会吐,被吹捧的死者,也会无地自容的。
想起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面就有这么一个好玩的故事:
说有一世家子弟,不知其名,我们就叫他钟生吧。某日,游山玩水,走到黄昏,在深山里迷了路。走着走着,发现一山洞,身疲力乏,就想进去对付一晚,天亮再寻路下山。
不料,走到洞口,便发现洞里有人,再仔细一瞧,竟然是他一前辈表叔公,正捋须微笑看着他!
钟生这一吓可不轻——表叔公死了几年了,这是要闹哪样?进也不敢,跑又无力,正抖着,表叔公向他招手,一脸慈祥说,别怕,好久不见了,进来聊聊吧,我正无聊呢。
反正跑不了,心想跟表叔公也没啥恩怨,应该也不会害他,就硬着头皮进洞,施礼拜见,像平常一样寒暄几句,惧意渐去,聊起家族旧事,难免悲欣交集。
聊着聊着,钟生忍不住问,叔公,您的阴宅不是在某某地吗,为什么孤魂野游至此?
叔公叹了口气说:“唉,我在世时无过无失,在职只知尽本分,也没什么建树。没想到,死后坟前立一巨碑,写的虽然是我名字,但碑文内容,什么丰功伟业,都是我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就算有一两件真事,也着实夸大了。我一生务实,被这么吹捧,本就尴尬,再加上路过的人看到碑文,难免指点讥笑;更难堪的,是我那些阴间的邻居们,不时围观起哄,搞得我无地自容,只好逃到这里,图个清净。每逢时节,子孙上坟祭拜,我才回去配合他们。吹捧死人真是害死人啊!”
钟生见他越说越激愤,就安慰他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啦,作为孝子贤孙,不这么做会被人诟病的,像汉朝的蔡邕、唐朝韩愈那样的文学大家,都难免给人写歌功颂德的墓志铭,您老人家也不必太过介意。
叔公一听,正色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再说,公论具在,自欺欺人又有何益?要想光宗耀祖,就应该实事求是,用这样虚假的溢美,只会让先人见不得人,也见不得鬼。失望啊失望,没想到你一个名门之后,见识竟然这么恶俗。”说完,拂袖而去,瞬间蒸发。
纪晓岚说,这个故事,是他的好友李玉典(当过知县)讲给他听的,应该是李玉典自己编的警世寓言,但李玉典的岳父田白岩说得好:“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这种事有没有发生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价值观,应该让后人引以为戒。
过度吹捧先人,反而搞得先人狼狈不堪,这肯定是“孝子贤孙”们想不到的。
但是,想到了又怎样?
流风所及,就算孝子贤孙们没要求,墓志铭的撰写者,为了客户需求,也会不吝赞美,把死人往死里夸。前面说过白居易给元稹写墓志铭,有美化的成分,但还没那么夸张,因为白居易本人也讽刺过这样的现象,他在《秦中吟·立碑》一诗中说:“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谈建功立业,个个都是姜太公;谈立德立言,人人都是孔圣人。
但跟白居易同时代的韩愈,就是过度吹捧死人的高手。前面故事中的钟生有这么一句原话:“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其中的“韩吏部”即韩愈。谀墓,就是对死人过度赞美,这词的出处,就是韩愈。
据说,韩愈一生写了七十多篇墓志铭,其中有不少就属于“谀墓”之词,因此赚得盆满钵满。宋朝的司马光对这位前辈大家一点也不客气,在文章中直接怼他,“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
本来就是一个只能听好话的国度,又有这么多的“先贤”在亲自践行,谀墓,自然也就成了国粹。别说蔡邕、韩愈,便是编这故事的李玉典以及他岳父,还有纪晓岚,看起来好像都在怼谀墓,一旦为人写起碑文来,也免不了堆砌溢美之词。
随手查了一下,纪晓岚曾经给一个叫毛绍睿的官员写过墓志铭,里面尽是“清名天下”、“生而颖敏”、“清慎廉谨”、“益矢冰兢”之类,这样也就算了,但说他诗写得好,居然是“驾三唐以上”,就实在是恬不知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写的诗超越唐诗,别说李杜白棺材盖捂不住,元稹也要从土里钻出来打他脸的。
如果我死后有人这么搞,我决不像故事里那位叔公一样逃避,而是夜夜去找那碑文作者喝茶,看你还敢不敢信口胡编。
·附原文·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劳苦如平生。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者流,所见皆如是也。”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余谓此玉典寓言也。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