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雪

　　下雪了，今年冬天几乎没怎么下雪，再有十来天就是立春了。也许这是今冬最后的一场雪了。

　　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为什么每在大雪天总是想起《红楼梦》十二曲《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罔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一篇脍炙人口的短文《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挈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中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矣。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明朝鉴赏家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谈》中点评西湖胜景：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在景色上晴天不如雨色，雨色不如月色，月色又不如雪色。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德国作家图霍文斯基的名篇《没有新雪》里写到：

　　当你向上攀登，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的时，你会觉得自己真了不起，竟能登上这么高的山峰，而且是独自一人，然而你马上又会发现雪地里的脚印，在你之前这里已经有人来过。

　　信仰上帝。不要信仰上帝。抛弃一切哲学。让医生宣布你得了胃癌，并且告诉你只能再活上四年，然后就一了百了。相信女人。不要相信女人。和两个女人一起生活。随波逐流，归真返璞……

　　所有这些生活情感在你之前已经有人体验过了：有人相信过，有人怀疑过，有人笑过，有人哭过，还有人用手挖着鼻孔沉思过。前面总有人，已经有过其他人。

　　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你毕竟是头一次经历这些。对你而言，这里是新雪。但它毕竟不是，发现这一点最初是很痛苦的。从前，在波兰有一个犹太人，他没钱上大学，但他的脑子里总想着数学问题。他阅读能够得到的所有的书——也就那么可怜巴巴的几本，他研究和思考，仅仅为自己思考。有一天，他终于有所发明，他发明了一种全新的体系，他觉得自己找到些什么。当他离开小城来到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许多新书，他自以为是他发明创造的东西，其实早就有了，这就是微积分。不久，他就去世了。有人说他死于肺结核，其实他并非死于肺结核。

　　在孤独中这点最为奇特。在人群中，人们有着标准的经历，你也许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是当他们像你一样孤独，也这样冥思苦想，甚至考虑到死亡，离群索居，试图展望未来时，他们也许认为自己是站在人类的脚尚未踏上的高山之上。但是，那儿已有脚印，总是有人已经先到过了，总是有人登的更高，远远超过了你的能力。

　　你不应泄气。攀登。攀登。攀登。但是没有顶峰，也没有新雪。

　　—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盖住了已经走过的脚印，对于自己是新雪，在新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